花下还画了一个美人。瓷瓶上的美人在花下含笑望远方,仿佛在等自己的意中人。
很美的瓷瓶,很美的人。
“那年你画了五个这样的瓷瓶,又把你那坛藏了二十年的酒倒到这些瓷瓶里,你美其名曰这叫美人酒,当留与英雄尝。说等到名满天下,功成名就时咱们共饮这美人酒,可惜到今天你一滴都没喝上。”夏参甲低着头,想起那年灯下已过花甲之年的老叫花,一笔一划的在瓷瓶上轻描美人那副少有的认真模样。他想不到过了许多年,老叫花深埋树下的瓶上美人还是如当日画初成时明艳如初。
夏参甲打开其中一瓶,一股香醇的酒气立时入鼻,他却没有喝,美人酒英雄才配喝,夏参甲自知他还不是英雄。
夏参甲端着美酒慢慢的倒在坟前残碑旁,酒香更浓。
“这几年,你还好吧,也不知道黄泉下还有没有人听你讲那些大道理。入了江湖这六年,我们被欺凌,谩骂,殴打,我们被人施舍,被人帮助,也见识了你口中的三教九流那些人,你曾说如今这个江湖里没有大奸大恶之徒,却也少大忠大义之辈。那时都不信,那时候总以为江湖当是英雄辈出,群雄逐鹿,纵然有坏人,凭我们哥俩的聪明才智,怎也不会为坏人所欺。那时候我俩发誓拼了命也要成为当世英雄,其实出了你这桃花谷底就发现是我们错了,你的美人酒没那么轻易喝得到。”
豪情万丈,突然某一天变得不如一文钱,也许是每个少年成长为男人那天时才会想到的。
四下静悄悄,夏参甲依旧倒着酒,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低首,低声的向石碑诉说这几年江湖中的见闻,他就像一个叛逆的少年离家出走许多年后,重新坐到到父亲的面前,讲诉着自己那些不足为外人所道的心事。
孤月凄清,坟前人冷清,口中却有说不完的话。夏参甲还兀自讲着某一年遇着追兵,又遇满山恶犬落荒而逃时的狼狈情状,讲了他们哥俩第一次跟着元宝去青楼赌馆时,一窍不通的窘迫样,讲了他与杨白花第一次看江湖中两位剑客比剑,却不如想象中惊心动魄的失望,又讲了每次有了食物,杨白花都是最后吃剩饭的那一位。
夏参甲低声讲了许多事,恰巧江湖里有太多人和事,就像当年老叫花子生前给他们讲的书里那些事一样多,多的怕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瓶中美酒已干,酒香渐渐散在谷底渐寒的春风里。
夏参甲仰头,孤月移位到了北方,坟前的新拔的枯草铺在身下,从包袱里拿出两件薄衣盖在身上,闭目而睡。
孤坟前,这一夜,夏参甲又做了那个做了六年却总是同样的梦。
梦里,
那一年,江南姑苏城大旱一月,井水枯竭,河底干裂。
在一个深谷底的破草屋里,两个衣衫破旧的少年,守着床榻,床上是位白发满头的老人,老人卧在病榻之上,面容苍白,枯瘦,他虽一身瘦骨嶙峋,卧病床榻,眉宇间却掩不住一股孤傲之气。“我这一生跟你们讲了许多大道理,有些你们都不要信,但有些,却是我最后一次说了,我愿你们成为真正的大英雄,所以只教你们正派,善良,不要为非作歹,我没有教你们武功,授你们学问,我宁愿你们什么都不会,一辈子庸庸碌碌,都不愿让你们一生为身外事所累。还有要记得,树下那美人酒当留给英雄尝。”
此时老人的声音洪亮,脸色红润,不见一丝病态。两位少年见此情状连忙点头称是。静静看着病榻边的两个少年,老人又讲了许多。
“好了,你们走吧,我休息一会。”说完这句话,枯瘦的老人此时呼吸渐渐微弱,他睁着眼,双眸却不再眨动,好似陷入永远的沉思中。
床下跪着的两个少年看着回光返照后老人逐渐失神的双眼,双膝跪地,长拜不起。
那一年,两个少年一个十二岁,一个年方十岁。
后来,两人结伴逃出江南。
梦醒,
六年后一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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