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的人来了,就在桥的另一边。
彼时他尚未老去,但也不再年轻,终于明白人生没有无限可能。他能得到的是不多不少一点点。世界上大多数人与他毫无关系,他们素不相识,穷其一生也不会有所瓜葛。
世界那么大,世界这么小。人只能与遇见的人相爱。
而他邂逅大天狗,何其幸运。
相处越长,越懂得这个人的好。相爱越久,越知道这份爱有多可贵。
他不再潇洒。
他想独占那个人,他想紧紧握住手中的爱。
他飞快地跑向对面,去到那个人所在的地方。
大天狗提前结束会议,去医院的路上,买了只风铃。金色的风铃手掌大小,风一吹来,便叮咚作响。妖狐特别喜欢这个小东西,病房窗前五颜六色挂满一排。因为大天狗偶尔会从窗户飞进去,他说这样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你来了。
万一只是一阵风吹过呢?大天狗曾问。
我可以想你。妖狐轻声回答。
医院顶楼岑寂依旧,鞋踏在地面会有回响。夕阳给病房染上黄昏的色彩,大天狗推开门,檐下风铃叮叮咚咚奏起乐,仿佛代替妖狐欢迎他的到来。他的爱人尚在沉睡,大天狗便连人带被子抱了个满怀。
小护士从门前经过,就见大天狗拥着个真人比例的“墨西哥鸡肉卷”。她在心里大呼瞎眼,又忍不住微笑。大天狗忽然抬头看她:“我叫不醒他。”他俊美的脸上一片茫然,“我叫不醒他。”
鬼使黑在奈何桥前被拦下,摆渡人的小船恰好开走——这意味着他要等下一班。鬼使黑登时一肚子火,正打算脏话伺候,对方的火气竟然比他还大。
“把他还给我!”大天狗揪住鬼使黑衣领,凛冽的风自黑翼中生出,隐隐有龙卷之势。鬼使黑打开大天狗,一张脸又黑又臭:“你发什么疯!”
手机也凑热闹般响起,鬼使黑一面应付疯汉,一面接听。电话是小护士打的,她急得要命,讲起话来颠三倒四。鬼使黑勉强拼凑出事情原委。他撂了电话,勒着大天狗脖子让人往对岸瞧:“看清楚,地府只有人的魂魄!天地灵气,上清下浊。清者化为神灵,浊者化为妖魅。神与妖消亡之后灵气回归天地,不要说你不知道!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大天狗果然消停。鬼使黑别过头,不忍看那副凄惨表情——他曾在自己脸上见过。
“他说不会留下我一个人的。”大天狗凝视汤汤弱水,而许他承诺的人,已经哪里都不在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大天狗扯下腰间面具,覆在脸上——狰狞又丑陋。他像是说给鬼使黑听,又像自言自语:“他不喜欢别人看我的脸。”
鬼使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
在弱水边做了会儿望夫石,大天狗失魂落魄地飞走了。
小护士在医院等得心急火燎,乍见戴面具的大天狗,骇了一跳。待认出面前之人,她心头大石总算落地。
“大……”她话还没出口,大天狗已径直走开。妖狐仍躺在床上,与大天狗离开时别无二致。惟有抱在怀中才察觉,他冷了,不复温暖。又有风刃不受控制乱飞,将窗前风铃击得粉碎。数不清的颜色混在一起,如纷纷落雪,晶莹灿烂,刺得人眼疼。
大天狗抱起妖狐,快步离开病房。
“这个……给您。”小护士一脸忐忑,将方才没来得及说的话讲完。
这次大天狗没有无视。他接过小护士递来的玫瑰。花是妖狐早晨新摘下的,香气馥郁,色泽艳丽。但也许要不了一周,这鲜红的花朵便会枯萎。大天狗没有说话,他静静凝视玫瑰片刻,冲小护士点点头。小护士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她目送大天狗远去,直到那萧索的背影彻底消失,才躲进值班室,偷偷哭了一会儿。
大天狗回到千年前居住的深山,一切恍如昨日。月亮升起又落下,破晓的晨光点亮满目浓翠。他的爱人越来越轻,柔和的轮廓渐渐融化,面目也变透明。
他明白,这个时刻终于来临。
太阳照常升起,明天依旧到来。只是这个明天里,再也没有你。
大天狗疯了一般向上飞去,那么、那么高,就像他们邂逅的冬日。那一天,毛茸茸的小家伙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身子因害怕而瑟瑟发抖,一双桃花眼却兴奋地瞄来瞄去。大天狗还在思考,要怎么惩罚这个擅自闯入他领地的小东西,小家伙却突然扭过头:“你笑起来真好看!”回忆里的爱人尚稚嫩,不懂语言的艺术。不似后来,甜言蜜语张嘴就来。
我笑了吗?大天狗想。空着的手不由自主抚上小家伙冻得红扑扑的脸。
他改变主意了,他要把他留在身边。
大天狗拥着妖狐,往山林更深处飞去。
那之后,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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