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远半睁着眼睛后靠在树身上,这个瘫坐的姿势已经被保持了整整一个白天。
头皮里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微刺感,大概是有百足类的虫从发间爬了上去,也有可能是什么玩意的卵被体温孵出大批幼虫。
唐远麻木地眨了眨眼,看着湿哒哒的泥块从眼皮上坠落,同时滑下来的还有一条蚯蚓,正堪堪挂缀在他睫毛间,细长褐红的身体缓慢伸缩着一点一点往下爬,继而消失在视界中。
突如其来的林风带着水与土的味道柔缓拂过面颊。一只微紫的粉蝶正在黄昏浮动的柔光里悠悠盘旋,它在唐远的鼻尖徘徊片刻,兀自停驻在他唇部,静悄悄地把翅膀收敛成一瓣。
唐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感受着那隔着微湿稀泥传来的细碎而鲜活的触感,紧接着,他一口咬住昆虫柔软的身体迅速卷进牙床咀嚼,“呸呸”两下吐掉蝴蝶的磷翅,四片漂亮的薄翼像枯叶般飘转无迹,他瘫着脸咽下腥涩发苦的浆液与肉块,死寂的胃部终于传出些运作的实感。
林子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了,夕阳将落未落的时段,四周渐渐凝聚出浅薄的雾气来,可见不久便要入夜。
唐远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度过这个夜晚。
这些天,除去扒拉一些的细白草根,唯一到嘴的肉就只有刚才的蝴蝶,对亏空的身体而言顶多算个安慰。只可惜那条蚯蚓终究是爬到耳朵边去了,不然的话还能多加一餐,就是不知道跟蝴蝶比起来哪个更难吃。
唐远面无表情地想着,突然怀念起唐家集的水煮肉片来。
乳白色的薄雾如涨潮一般蔓延开来,很快吞没了暖黄的柔光,接着仿佛将之化为养料般愈发壮大,最后连影影幢幢的林木也一并吞没,整片天地都被迫陷入浓稠的冷白中。
这雾……怎么会这么大……?
未等唐远疑惑完,便听得“叮铃”一声脆响,含含糊糊嘤嘤回鸣,从四面八方的遥远阵阵荡进他的骨髓。
有什么人正在大雾的深处,且在不断逼近。是追兵,还是过路的当地人?
唐远挪动了一下脖子,僵硬的手腕动了动,剥开腿侧的泥壳挖出三段薄薄的金属,慢慢扣在掌心,呼吸变得更加迟缓轻微。
这时,他看见了铺天盖地的素色蝴蝶。
铺天盖地的粉白与微紫飘浮在空气里,于一片冷白中浮闪着萤火的光亮,不张扬不华丽,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目光。
视线破开蝶阵,唐远看见了那个人。淡墨的颜色化开层叠的白障,像缕轻烟脱出雾气的包裹渐行渐近,唯有那阵铃声还似在天边般渺远。
他身着式样繁复的异族服饰,轻软的布料缀着片片亮色银饰,大片白色的肌肤□□在外,那是与这片雾气不同的白色,透出温暖鲜活的色泽;正是通过这些外露的部位,唐远判断出这是一个男人,虽然他丝毫不愿承认这是一个男人。
男人有着精致到雌雄莫辩的美好侧颜,披散的头发几近到踝,雾染一般的白;他赤足走在林间的潮湿与微泞中,却未沾染星点污浊,仿佛每一步都只是踩踏在虚空中。
纯然神秘的白与紫,恍如只存在于梦境中的妖灵。
一瞬间,唐远脑海中甚至闪过一个荒诞的想法——仿佛他,便是这片雾。
唐远看着这个人优雅而空灵地前进着,一步一步从面前走过,突然间,男人却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脸来。
唐远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他走过来,停住,微微偏过脑袋,那张绝美面庞上的神色极淡,眸子是晶莹的柔紫,眼底锁着细微的好奇,干净的瞳仁里印出自己脏污的倒影,接着他缓缓倾身抬手,上扬的修长手指似是想尝试着触碰。
唐远的瞳孔猛然皱缩起来。
他感知不到这人身上的任何气息:敌意的,善意的,或是带着某种目的性的,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那种身为常人该散发出的带有明显情绪的气息。
对于唐远这种资深夜行者而言,感知不到气息的人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死人,另一种便是实力远远超己身的强者。而眼前的这人,明显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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