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故事开始于一个下雨天。
那时他不叫林言,他叫段泽,明家中独子,生的一副干净清秀的好皮囊,父母宠爱有加,因此从小养出了谁也不怕的顽劣性子,一天到晚斗鸡逗蛐蛐儿,略识几个字,读过两本闲书,请来的教书先生被他联合伙伴气走了一个又一个,十一岁那年,父亲正深夜点灯看账本,抬头见他站在门口,说再不想跟先生读书了,父亲想了想,说生意人读书有何用,来学经商吧。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日进斗金,米烂陈仓,但见了县官依旧要点头哈腰,过年过节要给县里穷秀才送米送面,连家中装潢都不能随意布置,唯有厨子还算上台面。
段泽学了两年帐,一日兴起去自家的学堂玩耍,被堂哥堂弟讥笑一番,说他是唯利是图的卖货郎,来学堂做甚,识几个数看看账本,将来也当一辈子卖货郎。
段泽手足无措地绞手站着,看学堂闹成一团,书页纷飞,落在他身上,一大群扑腾翅膀的白鸽子,经史子集,锦绣文章。他第一次知道人有等级之分,三步并作两步奔跑回家,听闻一个消息,父亲早年远嫁的长姊殁了丈夫,夫家姓萧,有名的诗礼世家,今朝没落,竟无一可倚靠的亲人,带着儿子投奔晋阳段家。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天色渐渐晚了,夜幕下的高墙黑瓦反射着一片暗蓝色微光,院落一重套一重,市井的梆声远的像在世界的另一头,段家开了角门,鱼贯进来了一队人,各自提着圆圆的绢布红灯笼,小而朦胧,在昏暗的雨夜里像一颗颗荒疏而热切的心。
段泽闻声下楼,小靴把楼梯踏的咚咚直响,偏厅点了烤火的炭盆,只见一名白衣公子眉目清朗,形容朴素而得体,正与父亲寒暄。听见声音,抬头往楼上看去,见一个瘦削的孩子睁大眼睛躲在楼梯扶手后面,便朝他笑了笑。
三月的阳光也不如他的笑容温暖,一生大概只有一次这样的邂逅,像陋室点起蜡烛,庭院绽开栀子,老宅的一砖一瓦皆衬不上他,段泽第一次觉得与那公子谈笑的父亲举止粗俗,他自己也愣在了楼梯上,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
可惜未曾换上新添的那身团纹好衣裳。
公子招呼他下楼,摸摸他的脑袋,说我是你表兄,叫萧郁,长你五岁,从今天开始教你读书可好?
盆中炭火正旺,红红火火,他身上有清新的皂角味,段泽衣上熏的是岭南的沉水,能治晕眩,止疼痛,比起他,竟觉得自己还不如市井鱼肆干净。
段泽点了点头,萧郁见大人忙碌,牵着他的手在厅中闲逛,指着墙上的一幅幅古画,说这幅出自展子虔,那幅是韩滉,还有张萱,吴道子和张择端,段泽愣愣的说你怎么都知道,那街上的大鲤鱼年画你也懂?
萧郁又笑了,俯身说不懂,但我可以学,你不懂的也要跟我学。
段泽偏着头问你会斗蛐蛐?会耍钱?会捏泥人?萧郁卡了壳,段泽一咬嘴唇,说你和学堂那些堂哥们一样,都是些酸儒,我不考功名,只学看账本。萧郁乐了,答道谁告诉你读书要考功名,商人更要读,读书知理明志,胸怀天下,这先是做人之本,人之于世先学做人再立业,经商要懂仁,懂信和义,曾经有个人叫庄子,他说北冥有一种鱼叫做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
段泽认真的听,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中庭有池塘,雨中残荷翻起细浪,晚风一吹到汉唐,每个字都是一首诗。
那十八岁的锦衣郎,说他叫萧郁。
几天之后段家上下都知道新来的哥儿十四岁时就中了秀才,见县长可以不拜,可以不纳徭役,萧家虽败落,久病卧床的姑母提起这个儿子,脸上也有光。
下人们把荒废已久的书房收拾出来,进门一张大案,靠墙两把黑漆交椅,中间一张花梨方桌,摆着插满卷轴的青瓷花瓶,紫檀木架放前朝珍玩,满壁线装书,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朱红窗棂被阳光晒的褪色,两人伏案坐着,段泽努力练他的狗爬字,萧郁执一册书,读到有趣处便停下来细细讲给他听。
秋雨渐凉,冬雪皑皑,春雷乍惊,夏荷初绽,又是一年。
姑母终究因在萧家多年操劳久病沉疴,立秋后便去了,萧郁守孝三年,日日在家闭门读书,也曾想自立门户,被段泽父亲求了又求,说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先生看得住这顽劣的小儿子,两人谈论时段泽扒着门框听,见萧郁执意要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家人慌了手脚,从老爷太太到下人小厮全部拦着萧郁,萧公子一看这阵势,终究无法,留在段家继续教段泽功课。
那年段泽十四,情窦初开,萧郁读书,他在旁边偷偷的看,夜里做一场春梦,醒来时臊的满脸通红,弄脏了裤子不敢让人收拾。
段家老爷五十才生段泽,儿子满十五岁已经感精力不支,将家事分一半给段泽打理,让儿子学出门看铺子,认商号,连卖出一瓶麻籽油都要他亲手把关。段泽被扔进一家生意兴隆的绸缎庄当伙计历练,看尽客人脸色,无心读书,一有空偷溜出去跟幼时结交的一帮小混混赌钱喝酒,被萧郁逮个正着,当街训斥一顿,灰头土脸的跟着回家,心里却像含着块糖。
他毕竟是关心自己的。
十六岁时,生意开始上手,不再焦头烂额,闲暇便待在书房里,萧郁抚琴,段泽静静的听,在外雷厉风行,骂伙计砍价钱,收买对家的大掌柜,回家只想看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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