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至西贯市。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回民村,崔玉贵前站去打听了,村内并不留外族人借住。好在村头有个场院,约么是个废弃的清真寺,房屋已经没有门了,窗户也没了窗纸,整整一日人马劳顿已极,虽与宫中天壤之别,但终归不至于露宿街头,便也顾不得许多。
慈禧发话,“就在此过夜吧。”
李莲英、崔玉贵向当地人佘了些水饭,说是饭,其实就是稀粥,还有一壶酱汤色的凉茶。兰琴和另几个小太监烧起火,宫女们把白天里掰的玉米和豇豆粒烧煮熟了——算是凑合着弄了一餐饭。
李莲英好不容易找了个碗,给慈禧乘了水饭,要给端过去才意识到并没有筷子,情急之下掰来两只秫秸秆作餐具,呈了上去。
“让您老人家受苦了……”在外头不能称呼老佛爷,改称老人家。李莲英险些掉下泪来。
慈禧与李莲英四目相对,接过粥碗和秫秸秆来,鼻子一酸,却生生忍住了。
眼见这结满蛛网的破庙,残破的门板斜在一旁,欲休憩不得床榻,欲进水米没有膳食,股肱之臣都远在海角天涯,眼前除了几个多年的下人,却无一个贴心的。怎么就落得如此了呢?怎么自己宣战之时,竟无一人以死相谏?
眼圈还是红了,眼泪掉进那稀里咣当的水饭里,是咸的。
事到临头懊悔迟——可这“悔”字她不能讲,起码,现在这般情形是讲不得的。
宫女荣子娟子陪着哭了一阵。又把发簪洗干净了,扎着半熟的豇豆粒献给慈禧。
她叹了口气,忽地冒出一句,“好在,你们还都是忠心的。”
在场的人闻此都要跪,“免了这些劳什子吧。” 慈禧忙制止了。吃了一半,又给荣子递眼色,让给光绪送点吃的。
“当家的?”小荣子捧过去半个火燎的玉米,“当家的?好歹吃口东西吧。”
光绪蜷在东屋角落,席地而坐。听见下人叫他“当家的”,一愣,只缓缓摆了摆手,仍不说一个字。
李莲英便示意荣儿退下,自己端了碗煮玉米的水来,凑到跟前低声说,“老人家心疼当家的,您无论如何也要保重身子。”
光绪仿佛震了一下,仍是没有接,默默地把碗推开了。
慈禧便也没再强求,道,“晚了,都歇了吧。”
兰琴东寻西找,拆下车围子挡在窗户上挡风,把马车垫子抻拽平了给慈禧当床铺,寻来个草编的旧簸箕,翻过来扣在地上,扯了块手帕垫在上面作枕头。荣子娟子伺候慈禧躺下,拿白日里马车上给慈禧赶蚊子用的蒲扇盖在她脸上,用另两块手帕盖在她手上,多少能挡去些蚊虫叮咬。
静芬、瑾儿和几位格格们被安顿在西边屋子,娟子荣子和其他宫女为了方便伺候索性都睡在堂屋地上,大阿哥、溥伦、李莲英他们也都到马车上歇了。
光绪倚在屋角,伸直双腿,也闭上了眼睛。破天荒的母子同处一室,却各自怀揣着心事,可谁又能睡得着呢。
蝉声渐渐地低下去,山里的夜风推着闷热渐渐散了,倒有几分寒意袭上来。
兰琴和手下另一小监一房前一屋后同值上夜。虽不是荒郊野岭,却也人心惶惶。
坐于场院台阶上,兰琴把衣领微微松了松,伸手一碰才意识到,自己前颈、胸口、腋下全是粗布衣服浸了汗怄起的痱子,白日里疲于奔命伺候主子不觉得,到了此刻夜深人静才火辣辣地疼起来,伸手去摸全是针尖儿大小的刺,粗啦啦地扎手。骨头被马车颠得也像是散了架,这会儿颤颤地酸疼。蚊蝇成团地在眼前飞,可疲累已让他抬不起手去哄了。自己一个汉家平民出身、干过粗活的奴才尚且如此——
他不禁回过头去看那间破庙。
他呢——?!
哪里再敢往下想。
哪里再忍往下想。
珍主子若在天有灵,请给万岁爷托个梦吧。哭诉我就是那害了您性命的元凶。只是,请您一定叮嘱万岁爷。
——忍着痱毒也好,不茶不饭也罢。
可爷……您得哭啊。
第二日一早,也不知是谁碎嘴走漏了身份,有大户人家献上刀切馒头清粥咸菜,还有三顶驮轿,专门便于走山路的,慈禧自是欣然接受。一行经南口至昌平兵营,驻军早都四散了去,草草吃了些剩饭菜便又上路。
行至居庸关外,已经是申时了。
光绪掀开驮轿帘,巍峨的长城在身后绵延开去。那一头,是被列强□□的千疮百孔的京城。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似一个玩笑。紫禁城还在否?无从得知。眼前层叠着屏障似的山峰,虽是盛夏,却没有什么植被,只有大块大块粗粝的页岩耸立在山崖之上,刀锋一般,收割着他“一国之君”最后的自尊。
闷热的阴霾下,汗渍的牛皮衣服全都贴在身上,一点气都透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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