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儒也叹了口气:“这二十五年来,我夜夜梦见当初杀人的情景……那座破庙摇摇欲坠,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注]。那个姑娘最多不过十八,身体还是柔柔软软的。我一剑刺穿了她的颈部,她的颈部流出汩汩的血。她回身想跑开,踉跄几步之后却摔倒在地面……血涌进了她的喉管,她开始猛烈地咳……女孩在地上拼命地挣动,用细长的手指刮擦地面……她在被我刺中之前是年轻美丽的姑娘,却在短短的一盏茶之内,满身血污地在破庙里滚,而这一切全部都是我的过错!她的努力是徒然的,鲜血不断地往外喷,我拼命地按住,可是却连我的身上……也都被溅上了。她像根本看不见我,只自顾自地挣扎着。”
“……”
“她的动作越来越小,终于连头也抬不起……她用尽了力量呼吸,‘嘶嘶a;声回荡在庙里,那个声音我现在还记得……最后她失去了意识,双目当中都是眼泪,那时她的头伏着地,泪水混着泥往下落……她周围的鲜红的血越流越多,我头一次知道人有那么多血……再后来,她……白皙的皮肤变成暗红色,屎尿也全部都流了出来,她不动了,她……就死了,不论我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死时还瞪着大眼睛,露出了森白的牙齿。每夜,我都还会梦见……在那个破屋内,我的面前是一具女孩的尸身,我满脸是血地坐在她的身前,头脑一片空白……”
“……”
“我白天也总是会想,当时她转身往外跑,是要到外面寻谁呢,莫非是她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在哪里?是在某处等着她吗?心上人后来怎么样?现在还在痛苦着吗?还有,他知道那姑娘是我杀死的吗?”
“喂……”
“你看,我杀魔杀得多,然而心中并不轻松。只有在斩除妖魔时,我才感到自己又补偿了这个世界一些。”
“宗主,”叶时熙说,“还是多亏了你极力斩妖除魔,世人才对‘妖魔’有了更多了解。”
这话其实是在抱怨。
因为这种“正直的人”斩妖除魔,世人才对妖魔之说深信不疑。
林一儒却是当作了夸奖:“应该的。”
“……”叶时熙又继续试探,“其实……也许……妖魔……并不全都该杀?”
“休要心存幻想。”林一儒道,“魔为吸纳天地浊气而生,与这时间清气格格不入,最终必开杀戒。”
“……”叶时熙想:他们并不是魔,他们都是人啊。
从林一儒住处离开之后,叶时熙有些沉痛地叹了口气,张口对林安行说道:“你说得对。”
“嗯?”
“我们没法将林一儒拉进来的。”
“……是。”
“的确讲不出口。”
难道对林一儒说:你不仅杀死了一个姑娘,你还又杀害了六百个人,你才是杀人魔?
还是:那六百个所谓的魔,之所以会成魔,是因为他们在为你自己的长生不老而试药?并且,所有的魔都是如此?你为了救一万人而追求永生,结果却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而你救下的一万人,本来就该是好好的?
叶时熙又感觉,说了之后,他就会变相杀人了——林一儒在听到真相后恐怕是活不了几天的。
既然活不几天,对计划也没用。
他们并不需要崩溃了的失去理性的人。
那么,就让他们自己解决事件,让林一儒继续活在“救一万人”的梦里边吧。
第58章 终天之恨(五)
正如叶时熙、林九叙和林安行所想的一般,整整一个月, 林家没有任何修士化为妖魔。
而且, 在下个周期中,同样没有修士入魔。
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过去林家时不时便会迸发出哭号, 这次却整整四个月海波不惊,每个修士都有一种平静中的喜悦。
其中最欣喜于林家的状况的, 非林一儒莫属。
林一儒每天下午都在林家院子里整整绕上一圈,看藏经阁中探讨“天道”的修士,看练武场中追求“进境”的弟子, 看湖庭中谈天说地的女眷, 看灶房中烧柴添水的杂工, 感觉名为“希望”的东西正从这林家院子破土而出。
他会扶着栏杆, 轻轻闭上眼睛。
几十年来, 他都没有过这种开朗的样子。
他预感到, 波涛汹涌的年月快要终结了,狂潮正在退去,露出柔软细沙, 无边屠戮即将被眼前的海晏河清取代。而他,作为林家家主,正站在夜与晨交替时的水边,是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转换的见证者,没有什么比立足于分界线更令人感动的了。
此前,他们的努力看起来漫无涯际, 虽然有宏伟的意图,却总显得徒劳无益,犹如钻冰求火。此刻,一切挫折仿佛都包含着善意,绝望的怒吼变成了声声呐喊。
这世界中的人,又可以重新获得尊严了。
另外,他……大概可以完成他的使命了。
林一儒很清楚,仙和魔这两样东西,也并不是每世都有,而只有当世间被浊气污染时,魔心才能趁机潜入人的身体,而有大才之人则会被神选中,利用清气成仙并且杀死魔物。
几十年前,妖魔开始横行,天下混乱,仙人随之现世。
他因为想赎罪的执念而成仙,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拯救世人。
如今,林家是率先回归平静的。
这是不是说明,他的罪业,已被洗刷了呢?
从今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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