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毫无反应地下楼去了。
沈洛作为私人助理的工作就随着这顿英式早茶开始了,平心而论,诸事都比他预想的顺利许多。
抑或是他对路程的古怪预期太高,真正与他相处时反倒因此获益。
本以为他会有一张冗长的禁忌单,结果路程的物质需求比常人更少,一天下来也就唤他三五次。沈洛的时间基本都耗在处理断章文档上,然后每隔几个小时就集中发给路程过目。
文字工作也分为很多种,眼下这完全不需要自主创作的机械劳动……沈洛其实是相当乐在其中的。路程的思路很乱,最多写上四五千字就会停下来,一段一段文字之间读不出任何联系。沈洛后来才发现,同一天写的东西可能在将来的出版时间上会相隔数年,而路程只管写,其余的运作一概放手不管。
午后两点,按照南方的嘱托,这应该是路程的咖啡时间。沈洛提前四十分钟叫了指定咖啡馆的外卖,拿铁,无糖,加一份单独包装的榛子酱。对着单据再次确认之后,他抬手敲了书房的门。
路程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进来。”
屋里烟雾缭绕,一时间呛得沈洛呼吸困难,哑着嗓子说了句“你要的热拿铁”。
路程扫他一眼:“你不会烟雾过敏吧。”
沈洛实言相告:“没有,只是不习惯。”
“哦,你不抽烟的。”
他右手还夹着半截烟,左手漫不经心地伸出去试了一下杯壁的温度,随即冲他点了点头:“可以了,谢谢。”
话是对沈洛说的,但路程的视线始终胶着在电脑屏幕上,很快又沉入了原本的状态里,把烟头摁掉敲起了键盘。
那种敲击不是匀速的,而是随着思维的进展时快时慢,听上去反倒比他这个活人的声线更有人情味。沈洛默默带上门出去,心想路程好像也没有烟瘾的。
半小时后,他为了一个不知该不该改的措辞来请教路程。似乎是另一个人的出现惊破了行云流水的好氛围,路程皱起眉头看他,拿起纸杯慢慢抿了一口。
下一刻,整杯咖啡都被砸在地板上。褐色的液体静静蜿蜒,很快蔓延到了沈洛的白色拖鞋上。
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盯进他眼底:“我不喝凉的。”
沈洛活像被人兜头抽了两巴掌,一头一脸难堪的火热,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一个字的辩解都说不出来。
谁知道路程会忘记桌上有咖啡
沈洛深吸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纸杯,转过身去想先离开。
“叫人进来收拾,你找我的事先放着吧。”
这是路程一天中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沈洛都有些说不清的恍惚。路程对他发了火,他在内心世界里才算完全完成了对这个“路程”的身份认证:他的目光已追随了路程长达数年,从文字本身到名作家访谈节目里的惊鸿一瞥,凭着年少者对前辈自然而然的憧憬之心,他自以为将路程的表象和为人“看透”了七八分。
从他这样隐秘的自负心理出发,必定以为自己已然足够了解路程。那个向来面容冷肃,惜字如金的形象实在无法与深夜酒吧的醉酒、被人放进后座带回家的落魄重合。也只有这样砸过了杯子,沉下了声调,才真正像了平素出现在纸页上和镜头里的“路程”。
至于这二者如何互为表里,这时候的沈洛还没有能力看得那么远。
午后剩下的几个小时匆匆逝去。沈洛开着rd文档坐在那里,待日影渐渐斜在桌上了才惊醒过来。不用等雇主来找他麻烦,他自己都觉得这私人助理当得差劲至极。路程被惹怒了,之后他这罪魁祸首还在这儿白白发了一下午的呆。
从他坐着的地方望出去,正巧能把门口的情形尽收眼底。可能正是俞夫人下班的时间,归来的南方与她错身而过,微笑着打了声招呼,拿出钥匙。
沈洛下意识地到客厅里去迎。开门回家的人显然习惯了空无一人的客厅,刚露出一点疲惫就被沈洛吓了一跳:“哦,你还在啊。这里是你工作的地方,就跟办公室一样,你不用觉得太拘谨。我习惯自己开门的,你以后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沈洛应了一声,看着他的脸色低声把路程摔杯子的事复述了一遍。
谁知南方的着眼点完全不在“教导新助理如何与人相处”上,而是直接进了沈洛工作的房间:“来,你先给我看,你那时候找他是为了什么拿不准的词句。”
沈洛调出那个文件,打开来用鼠标选中了一个短句。“原处的灯火点点活像窥视着他的一排眼睛”。
“我是想问他,这里是不是应该改成‘远处’……”
南方有点无语,抬眼足足盯了他好几秒才开口:“我觉得这不需要讨论。原处和远处区别还是挺大的,他是个写字的人,不至于这都需要你再确认一遍吧。”
屋里一阵沉默,南方眼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耳朵逐渐泛红,心底里叹了口气,最终伸手往他的肩上拍了拍:“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你没见过他写作不顺的时候……平常能不打扰他还是最好不要,那扇门里只有他和他的小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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