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冬,我六虚岁了。
那年冬天天气格外寒冷。不知为什么,我父亲从沟里回来了,姑姑从黑龙江回来了,连在工作的三叔也回来了。我三叔是解放军总参谋部第三参谋部的工作人员,给我带了两件礼物,一架飞机和一辆坦克,都是那种用轮子上弦、一撒手能跑的“现代化”玩具,我稀罕得像宝贝似地,我和三妹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梢,来回划着玩;有时也比赛,看谁滑得远。
那天上午,大人们不知干什么去了,屋里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奶奶躺在炕头上,奶奶和我们睡一铺炕,是用炕琴隔开的;我在炕沿上来回滑动飞机和坦克玩。屋里很静谧,只有我滑动玩具那种齿轮摩擦的声音。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炕上,显得很安详。突然,奶奶叫我:“唤石,你过来。”我赶忙跑到奶奶跟前问:“奶奶,什么事?”奶奶偏转脸,凝视着我,半天没吱声。我又问:“奶奶,你喝水吗?”奶奶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半天从身边炕头的篮子里摸索出一个苹果递给我,说:“好孩子,吃吧。”我推脱道:“奶奶,我不吃,你留着压咳嗽吧。”奶奶握着那个苹果,没说话,半天轻轻叹了口气,把头转回去,闭上了眼睛。我看奶奶没什么事,就转身又去玩玩具了。
当天夜里,我在睡梦里被一阵很轻但很急促的话语声吵醒,睁眼一看,屋里地上站了很多人,有几个人在炕头上紧张地忙碌着,这个说:“这样这样??????”,那个说:“那样那样??????”不一会儿,他们七手八脚把奶奶抬到外屋地用木板搭的床铺上去了。我急了,从被窝里跳下炕,赤身**光着脚就跑到外屋地,边推开众人边说:“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把奶奶抬到这儿,奶奶不冷吗?”说着话就扑到奶奶身上,问:“奶奶,奶奶!你怎么了?”奶奶闭着嘴,脸色煞白,不回答我的问话。众人把我拉开,有人拿来衣服给我披上,有人用毛头纸盖上奶奶的脸,并在奶奶头顶上点了一盏油灯。我不明就里,就是不让把奶奶的脸盖上。母亲过来,搂住我的双肩,柔声哄我:“别闹,奶奶已经死了??????”我并不确切地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但奶奶不和我说话了是显而易见的事儿,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把三妹吵醒了,她也跟着我一起哭起来。
第二天,家里人来人往,大人们忙着各种事情,无人顾及我和妹妹。我和妹妹坐在炕角落里啜泣。
第三天,人们把奶奶装入棺材。父亲问我:“你给奶奶打幡好不好?”我看那么多人,觉得不好意思的,就回绝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内疚,我深深地觉得对不起奶奶:奶奶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因为害羞而不能把奶奶送到“新家”去呢?
送葬的人回来吃完饭,三叔说:“趁着现在家里人齐,照张全家像吧。”于是,就把临江照相馆的摄影师叫到家里来,在楼前排好队形,照了一张全家福。还剩一张底片,三叔说:“给孩子们照一张吧。”于是就给我和三妹照。摄影师手脚慢,天又实在太冷,折腾了半天,三妹就冻哭了。哄了好一会,终于照完了。等拿回照片一看,妹妹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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