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和当初范行知差不多的话,然后示意阜远舟凑近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阜远舟听罢,平稳的眼神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波澜,不过很快就平息了,他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表情的脸庞萧疏俊美如一副惊艳的画,在长明灯的光线下定格。
江亭幽想,这样的神才永宁王一点都不好,如果项文雯还在,她定会对阜远舟说,为什么年纪轻轻总是要板着一张脸?
“你肯定?”阜远舟终于开口问道。
江亭幽弯了弯眉眼,“我比你更想让他下地狱。”
阜远舟点头,“你可以在地狱里等着他。”
穴道已经不能锁住伤口涌出的血了,江亭幽还是照样大笑起来,笑声肆意又恣妄,没有人知道其中到底隐藏了多少悲伤多少痛苦多少绝望,他只是这么笑着,伤口的血不要命地往外流,他的笑声也慢慢弱了下来,最后只化作了唇边的一抹淡淡浅笑。
“在我和陛下的交易里,陛下应承过,如果我死了,他就会派人去极北之岛让文雯的尸骨安息,”江亭幽握紧了自己手里的黑骨扇子,慢慢展开,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千山飞雪图,直到那雪白的雪景变成了鲜红的色泽,“看在我们是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他的气息已经很弱了,年轻的颜容上也渐渐流露出了老态,根根青丝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变白。
阜远舟问:“你想和……师姐葬在一起吗?我答应你。”
江亭幽摩挲着扇面的手已经停了下来,只剩下指尖在微微地颤动着,他真心地道:“谢谢你了,小师弟……我和你师姐在这里祝你此生能逢凶化吉……平安喜乐,和心爱之人……白头到老……”
小师弟,努力吧,一代代人的悲剧雷同而哀伤,这一个永生的话题,害死了太多太多的人,让太多太多的人背负了最残酷的命运,不仅仅是刹魂魔教和宿天门,还有更多的是无辜的人,他们都和师父、和我、和文雯一样,再也没有机会走出命运捉弄我们的迷局,连闻人折傲都不过是一个迷失了的可怜虫,所以这一句话当真发自肺腑——愿你能得到救赎。
我想你一定会明白,究竟师祖、师父他们倾尽一生心力为的究竟是什么。
寻常人生活的幸福……对于我们来说,如此遥不可及。
江亭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折扇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就像是曾经拥抱项文雯一样,再也没有松开手。
意识朦胧里,他又看到了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不再是躺在冰棺里了无声息的模样,而是从远方跑来,走到他面前,拿着剑,带着笑,说,亭幽,你笑一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呢。
他挽起嘴角,用生命的色彩勾出了一个最温暖的微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下一世,如果真的有下一世,那么就让他和项文雯投生在寻常百姓家吧,青梅竹马,相敬如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该有多好……
……
长明灯默默地照亮着石室里的一切,靠坐在石壁上的深色衣衫的男子已经恢复了中年人该有的颜容,一头漆黑的长发已经在年复一年的殚精竭虑忧思疾患里完全变白,心脏爆裂——这是每一个“血承”者最后的结果,遑论生前多么风光,都会死得如此难堪。
但是他仍然带着笑静静死去,好像回归到了深爱的人的怀抱,安宁快活。
阜远舟注视着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有兔死狐悲的伤感,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起身取下了长明灯里的灯油倒在江亭幽身上,又拖来了一些盖在牛羊祭品上的破布和盛放的木器朽块堆在一起,点着了火。
有了助燃的灯油,火势迅速蔓延,将这个曾经风华盖世的被誉为掌上轻扇的男子渐渐吞噬在其中。
看着这一幕,阜远舟体内的“血承”在躁动,紫色的图腾在他的皮肤上肆意侵略每一寸能驻扎的地方,瞳仁的颜色也在紫色和黑色之间变幻。
他此时其实体会不到很多正常人能够体会得到的情绪,只是感受着“血承”在体内疯狂汲取能量的反应,他忽然从未那么深刻地明白这一代一代传承的悲剧,给所有在局中的、被局中的人所牵扯的人,究竟带来的是怎么样的无尽的痛苦。
他体会不了,但是他的灵魂感同身受。
最后,他装走了江亭幽的骨灰,带在身上,离开了这个石室。
徒劳地沉浸在悲哀中没有任何意义,他所要做的,一直都是背负着所有人的鲜血和仇恨,做和慕容桀一样的事情——用仇恨终止仇恨,以鲜血洗刷鲜血,以杀止杀。
就和阜怀尧一直在做的一样——并不是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只是这是他的责任,没有人能代替他去履行的责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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