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信一眼便看穿了宇文泰的笑意,亦笑道:“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黑獭,此等杀功臣之举,怕是为时太早了些!”
宇文泰微眯起醉眼,看着独孤信,“独孤郎此话何意?”
独孤信一把抽出放置于石凳上的佩剑,霎时剑影划过宇文泰微眯的双眼,他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想要伸手去拿自己放置于石凳上的佩剑时,独孤信的剑逼近他脖颈处,令他只得收回了手。他虽心中担忧,却即刻神色镇定,以独孤信的仁义之心,定然不会伤他分毫。
可杨忠尚在此处,杨忠武艺远远高于二人,宇文泰心中开始防范起杨忠。他的随从护卫皆在独孤舍府舍之外,若杨忠想杀他,独孤信一人阻拦不了。
杨忠知晓独孤信必不会伤了宇文泰,但宇文泰今夜如此损威丢颜面的模样被他所见,日后难保宇文泰不会因记恨今夜之事,牵连于他。他虽忠心于独孤信,但杨家阖府上下的存亡亦系于他一身。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双眸锐利似鹰盯看向宇文泰脖颈处的剑光。
独孤信双眼冷冽,话语似阴山积雪般寒冷彻骨,“黑獭,你可知,我有多少次契机可以夺得大冢宰的位置?你可知,我又有多少次契机可杀了你?正如此时,我若杀了你,只需三日,魏国的疆土再与你宇文一族无一丝相关!”
须臾,他把剑收进剑鞘,拂袖离去。
冷风吹动灯盏,微弱烛光艰难地照影着独孤信两鬓的白发。塞外俊朗的面容上风采不再,只剩了晦涩难明的神情。他双肩松塌,脚下无了征战沙场的气魄力度,渐渐与宇文泰相距甚远,高大的身躯被清冷的月光隐匿在萧疏的树影之后。
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坚毅威武似独孤信这样的柱国大将军,更是不应轻易落泪。但此时,他咽喉处却哽塞了一把似匕首般的石块,无法吞咽,无法吐出。
不满弱冠之年时,他们兄弟三人终日驰骋于塞外阴山下,山峰巍峨迤逦,白雪皑皑堆积。冬去春至,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样的塞外风景与广阔心境,已是无法再得见。
北魏末年,北朝四处战乱纷起,云游四方的杨忠被迫与独孤信、宇文泰分隔两地。独孤信与宇文泰加入起义军后,兄弟二人情深义重;曾倚剑跨马,纵铮铮铁蹄飞踏白雪,叱咤风云鼎足天地,戎马倥惚执剑共生死。
魏国天下初定,众位老将领白发徒生,二人也渐生间隙。古人曾言,英雄相惜,不曾想故友不相惜,落得如今兄弟相残相害的境地。
独孤信仰天怅然,胸中一股气血冲出,在冰冷的假山石上凝固成鲜红花簇。他扶稳假山喘息还神之际,已是双泪纵横。
凄然凉亭内,宇文泰摩挲着冷剑贴过的脖颈处,双鬓斑白的他亦是无了曾经叱咤风云的英勇之姿。独孤信待他之心,他并非不知,可独孤一族的势力太过根深蒂固。他想要宇文一族坐稳皇族的地位,必须要为后世儿孙铲除独孤一族,已绝后患。
杨忠行至宇文泰跟侧,魁梧的身影挡去了凉亭一半的烛光,声音铿锵有力道:“黑獭,这么多年来,独孤郎所作所为已是仁至义尽。你若再苦苦相逼,于你,于他都是毁灭家族的祸患。他所求,不过是迎回尚在齐国的妻儿,一家人相安相守。”
杨忠斟满酒盅,举向宇文泰,声带恳求道:“黑獭,如今,你我年岁已大,这天下,这兵权早晚要交付于儿孙手上。咱们是数十年的生死之交,不要让咱们的后世儿孙成为杀父灭族的仇人。此等血海深仇,冤冤相报无时了。那时,棺椁中的咱们,又岂能安眠。”
杨忠仰首饮尽酒盅中的酒水,手握佩剑离去,脚步若坚石沉稳有力。
宇文泰双眼中情感混杂,或念及数十年来的兄弟之情,或担忧宇文一族不能稳坐皇族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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