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儿说罢唱了一支曲儿:
尖头抹儿,尖又尖,
顿顿吃饭把门关。
苍蝇衔走半截米,
扑棱扑棱撵团圈。
唱得陶姑儿眼泪不断线儿,就低声哭了。
楝儿说:娘别哭了,我给娘擦擦眼泪,我再不唱尖头抹儿尖又尖了。
外界都传桃花湾的女人美,有句话叫“申州府的城墙,桃花湾的婆娘”。桃花湾的女人美在哪儿?有人就说美在喝了奶头山的水出落一双好乃子,姑娘奶头儿翘,婆娘乃子长。闲话归闲话,湾儿里女人倒很在意这一点儿。她们自己也认为金子儿银子儿不如自己的乃子儿,生下伢儿喂奶一般都要喂到两三岁。就说六奶,自从嫁到桃花湾,呼噜呼噜前后生下三四胎,个个喂奶都要喂到四五岁,怀里总有一大一小两个伢儿左右开弓一起喂,奶头就拽得像布袋。有人瞧见说,六奶两只手胳膊拖伢儿喂奶拖酸了,换手歇歇儿换不成,只好变变架势前胸搂一个后背驮一个,让伢儿轮流吃。谁知后背上那伢儿不乐意,自己伸手抓住乃子往后够。六奶也就由着他,呼通把一只布袋奶甩过肩膀头儿,打发了两头前后夹击的小饿狼。
要论女人长相好,这句话真正应验却是应在陶姑儿身上。陶姑儿是桃花湾陶家这一代的幺姑娘,又有个二爷摆在那儿,自然没人敢跟她开玩笑,要开玩笑也只能拿她长相开,说她就是现世的桃花仙。
陶姑儿相貌好就好在脸色儿上。乡下女人再年轻再漂亮,三伢儿俩崽儿几季子农活下来转眼就成了黄脸婆。陶姑儿却和人家不一样,她那脸色儿却总是油红水白儿的,不擦胭脂就像擦了胭脂不抹口红就像抹过口红一个样儿。人人见了都要夸奖,就是幺爷和别人说法不一样。
幺爷暗下却说我怕那是邪虚侵肺心火犯颜,《石头记》里面桃花美人儿林黛玉,害的就是这个病。
六奶就骂幺爷:恁个瞎驴熊还长个乌鸦嘴!
乌鸦嘴常常不落空。陶姑儿开春儿以来就感觉自己有气无力的,吃饭有一顿没一顿也不觉得饿,小脸儿瘦俏俏的,像是缺了些汁水的桃花儿似的,越来越白净,越来越素清。陶姑儿找幺爷看过两回,幺爷也不实说,就说这病我也没见过,你最好到城里叫洋医生给你上机器看看。陶姑儿一个人带着楝儿,别说去县城,就是去一趟公社也不是简单一句话。眼前连吃饭都吃了上顿没下顿,谁还把生病当回事儿,她就想拖一拖再说吧。哪知道病来如山倒,一拖就拖得起不了床,等到二爷、周姑把她抬到公社医院,眼看人已经不行了。医院不收了,他们只好又赶紧把人抬回来,在堂屋铺了稻草放到地上。
二奶扭着小脚,抱着楝儿哭着来和陶姑儿见最后一面。
二奶说:楝儿,娘好啵?
楝儿说:娘好。
二奶说:楝儿长大了还记到娘长得啥样啵?
楝儿说:记到喽。娘咋光睡瞌儿不理我也?接着就哭喊着,要从姥娘怀里挣下地,要扑到娘跟前吃蜜蜜。
二奶就死死地抱着楝儿不松手。
陶姑儿的丈夫江姑在部队来不及赶回来,婆家没有其他人出面张罗事情。出嫁的姑娘死在娘家不说,还落得让娘家人来埋,二爷心里再也没有比这更难受的了。
一湾儿人都来送陶姑儿。
二爷骂道:你们有何面目来送陶姑儿呀,一个个的贼羔子!
二奶失声哭着,活该我们姑妮子做个饿死鬼呀,我的苦命的姑儿呀……
二爷骂完了,抹了一把老泪退到一边去了。他怕自己在众人面前掉眼泪,天大的事情二爷不能失颜面。
听说陶姑儿不在了,地区干休所的大爷也回来了。大爷膝下无子,唯一的一个姑娘椿儿娘前两年也不在了。陶家就这两个姑娘,眼见陶姑儿又走了,他也难受得两只眼圈儿红红的。二爷自己女儿的后事咋安排,有些话自己不好说。大爷年最长,又是老革命,陶姑儿的事自然要听他的。
大爷说:楝儿爹在外面做事,怕是等不及让他回来安排了。陶姑儿也不能停久了,依我看咱就在桃花园地边子上瞅个好穴打个井。上年纪的人都把挖墓穴叫打井。
幺爷说:姑娘蹲在娘家的老坟山上,只怕有点不兴。
六爷在场面上最不爱说话,这一会儿却气地说:你尽在那儿放瞎屁。那是公家的桃园,谁跟你说要蹲咱陶家老坟山?六爷越说越生气,又补了一句:咱桃花湾的地,连日本鬼子都能蹲,难道咱陶姑儿不能蹲!他说的日本鬼子其实并不是男的,而是一个日本侵略中国时死在桃花湾的日本女人。
周姑说陶姑儿活着时不知为桃花湾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年轻轻地就走了,可怜就蹲门板大的一块儿地,谁还有啥话说。椿儿说,就是的,让小姨跟我娘埋在一块儿,两个人活在世上就是好姐妹,阴间也好作个伴儿。
困顿的年月,早逝的女人,哪有现成的棺木。周姑从二爷屋后院门上下了一扇门板,搬到陶姑儿身边。
二爷老泪盈眶,一声不语。
大爷叹口气说,姑妮子也莫怪你爹,横竖你也算黄土打不着脸了。
几个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垫在陶姑儿身下的竹帘子轻轻地把陶姑儿卷好了。
陶姑儿住的是大爷的偏屋。三间正屋平常一直空着,大爷从干休所回来时偶尔住一住。出殡时,大槐遵照二爷的交待,在大爷的正屋门前遮上一个大红被面子。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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