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识得这少年。
可这少年,分明认识他。
少年眼里纯粹的、油然的喜悦,因着他的到来而生出,做不得半分假。
傅少棠蓦地伫足。
他已然辨出来,这少年就是楼内卷入方、苏两人争端的那位,先前他衣衫灰旧,狼狈不堪,此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人也瞧着齐整精神许多,与先时大相径庭。
“你认得我?”
非怪他如此发问,渊山傅少棠名头虽大,可能将他认出的人却绝对不多,何况先时在明月楼上,由始至终他都不曾现身。
少年点头,仿佛极力压抑,连声音都在发颤:“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死而无憾。”
他并不掩眸中景仰期冀之色,明亮得满园□□都为之黯淡。这样干净纯粹的情绪教人纵然谈不上喜欢,也决计生不出恶感。
而且少年之前还在长街上奋不顾身救了一名幼童。
便是冰雪其身的傅少棠,容色也柔和了些。
“既然见过了,那就起来罢。”
虽是无意瞧见,他也知道这少年腿脚上有伤,在这寒凉地上坐久了,恐怕不好。
然而少年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清秀面容上全是忐忑,像是陷入十分艰难境地。
这当有为难之事,傅少棠并不出声,只等少年自己做出决断。
他咬唇良久,忽的神色一定,似是心意已决:“傅公子,我愿随侍公子左右,端茶倒水,鞍前马后,还请公子收留我!”
一字字掷地有声,傅少棠却满心愕然。
少年这番话端的是没头没脑,前一刻还在倾诉心中景慕喜悦,下一刻却求他收留左右。这前后搭不上半分关系,除非这少年奉承在前企图在后,妄想与他攀上关系。
傅少棠却不愿这么揣测他。
略作沉吟,心中便有猜测:“你怕那苏暮秋?”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般才能说通。
那少年有些犹豫,点点头,却有摇摇头,倒教人不明白他究竟怕还是不怕。
“傅公子,我害怕苏姑娘是真,可想跟随你左右,也是真。”
然而傅少棠并不需一人随侍左右。自七年前前往南荒取石铸剑始,穷山恶水行多,风吹雨打走惯,向来都是独身一人。
于是他不过默然不语,却也将自己态度显露无疑。
“傅公子,我今日惹到了苏姑娘……她定然不会放过我。”
“她既已因方既白离开,你大可不必担心。”何况小镜湖辛夷花会在即,身为少主想来她也当迅速赶回去。
那少年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嘴唇翕张,喃喃自语。然而以傅少棠耳力之敏,又如何会听不到?
傅少棠眉峰轻挑:“你如何说‘她那般睚眦必报的人’,莫非早已相识?”
少年低声道:“在楼内这一出也足够我知道了,若不是您出手,恐怕我早就死在她鞭下。”
他双手环着自己膝盖,目光茫然,仿佛想到那一幕,禁不住瑟缩:“……我会死掉的。”
“砰砰砰!”
三记响头极重极沉,少年脊背弯下,匍匐跪倒在他身前:“求公子允我随侍左右,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傅少棠凝视着跪地的少年。
这是极卑微的姿势,已将己身置之于尘埃。
空气中隐约有鲜血腥味,想是这少年已磕破额角。
足见少年心意之诚。
他似乎已不能拒绝这少年,因为那样极有可能将之送至死地,而以他之脾性,绝不会眼睁睁见着这少年去死。
然而他就必须带走这少年么?
眸光一转,□□暖好,一如方、苏两人未至之时。
“你有许多法子可以避开苏暮秋,可你偏偏要选最难这一种,你大可在木城内寻一偏僻场所,躲避风头。以她之性,当不会费尽心思搜索。”
少年声音闷闷:“可我只想跟随公子左右。”
傅少棠被他这般言语弄得愕然,一时间竟不知说何是好。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死缠烂打之人,真是不如不见,当下一挪步子就要离开。孰料身下一沉,那少年两条细瘦胳膊迸出无限力量,紧紧拽住他衣角。
劲力吞吐,想要将这少年震开,又恐伤了他,先收三分力道,到头来,这少年双手仍牢牢拽住他,不曾松动分毫。
傅少棠抿唇,当真被挑起三分火气,这时少年却动了动另一只没有抓着衣角的手,缓缓抬起来。傅少棠此刻方才看见,他这只手一直未曾张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那少年似乎极为爱惜手中那物,紧紧握着,又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摊开。
是一颗珠圆玉润的深色珠子,繁复花纹外,包浆莹润沁人。
然而傅少棠却是心中一震,忍不住眼神复杂,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正巧也在看他,一双眼明净且专注,黑白分明,透彻之至,其中感情做不得半分虚假,一望而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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