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鸿凝目思量片刻,低声道:“师兄独自去?”
谢燕堂笑道:“自然要与你一起。”
这话说得熨帖之极,叶孤鸿抬头与他相视,忍不住一笑,侧首去看炉下火光:“既如此,要备好行囊。”
两人喝了一行茶,断断续续说了会话,不知不觉已近亥初。此时山峰上下人鸟声俱绝,万籁俱寂里,有乐声细细澄澄地传来。叶孤鸿侧耳听了一阵:“听着像是许琴亭师姐。”
这琴声极妙,尤其幽夜中隐约传来,似有似无,极其雅致。叶孤鸿勾起兴趣,取了笛子来跟着曲调试了一段,合着琴音吹了起来。这调子谢燕堂以前从未听过,似是合着头顶风吹叶摇的韵律,明明就响在耳边,一忽儿却似渺入云际,只留穿林打叶中若断若续的一丝;一忽儿又渐渐明亮起来,仿佛云开月现,流光积清,万里山河一白,更无半点他色。又听片刻,渐渐已忘了曲调,只觉如卷地风来,忽地就烟消云散,显露出表里澄澈,冰雪肝胆来。
一曲终了,琴音又铮铮两声,似是致意。此时四野无声,天上不知云气何时散去,露出莹莹无尘的一轮皓月,微风过处,令人神清气净。谢燕堂方才回神,恰逢叶孤鸿向这边往来,白练似的月华下,许是见谢燕堂神情,先是一凝,随即如草木初发,脸上笑容徐徐展开:“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1、大如燕卵,曰文石。授宏成子,服之大明悟为天下通儒。成子后病吐出此石以授五鹿充宗,遂充宗又为硕学:出自《西京杂记》,意思是有个名叫宏成子的人,小时候吃了一块“文石”,就成了大儒,后来他病了,又把这块石头吐出来了,五鹿充宗(西汉著名的儒家学者,受学于弘成子,齐论语和梁丘易的传人,为人锋芒毕露,汉元帝夸他“心辨善辞,可使四方”)吃下去之后,也成了大学者。
2、哑者睹开天眼而复声:看古代记录,这一类事情还是蛮多的,在《奇闻类记》明·施显卿中就屡次有盲者观天门开而开眼,哑者复声的记录。
3、人生之初为混沌,后分清轻,渐现五官手足:这是道家的理论,与现代颇有相通,人生下来只是具备了形体,然后经后天抚养教育,才成为人。
4、昔为人而今为虫臂鼠肝,乃是造化循环之理。三生旧性之说,实为虚妄:道家没有转世重生一说,每个人每个意识都只有现在,三生石上旧精魂是释家说法。故庄子击缶而歌,因为生死只是一种形态的转变,死而气散,散又聚集,或为虫肝,或为鼠臂,哈代亦在诗中说:这紫杉的一截,是我先人的旧识,树干底的枝桠:许是他的发妻,原本鲜活的血肉之躯,如今皆化为嫩绿的新枝.这片草地必然是百年前那渴求安眠女子的化身,而许久前我无缘相识的那位佳丽,或者已凝为这株蔷薇的魂魄.所以他们并未长眠于地下,而只是化作花树的血脉经络充斥于天地万物之间,再次领受阳光雨露以及前世造化赋形的活力!
所以,珍惜自己吧,你们每个人,每个我,都只有今世之一瞬而已啊。
☆、第九回
他们此次下山是为行走,去的第一处是谢燕堂此身生长所在。
小舟御风穿云行了三四天, 方才到达湖湘敦州。谢燕堂此身出身宋城魏家,是家中幺女,故取了“微娘”的小名,六岁时被凤楼点化还归宗门,因占了魏家福泽,尔后数年间也偶有归家,以金银药丸奉养,直至二十多年前此身父母去世,方才还了生身之恩。
两人不欲惊动凡人,遂在僻静处降下,小船仍还为径寸大小的核舟。这物原是世间赏玩之器,却做得格外精致,有舱覆蓬,旁开八扇小窗,雕栏画壁,样样俱全,左右各刻“穿云”、“度月”字样,微如芝粒。又有楫、炉、壶、杯、几、屏风、手卷等物,皆惟妙惟肖。清景殿卫妙清见而诧叹,言其技艺已入灵怪,世间难有出其右者,便将此物带回太清宗,炼化为法器后转赠凤楼,凤楼又赐下叶孤鸿权作脚力之用。
叶孤鸿将核舟收起,将身上衣物略整理了,才与谢燕堂一起出去。此处是宋城城郊处一座小山,湖湘多水多山,又值春日,水波流溢,碧色泱泱,还未穿林而出,就听到嬉笑声隔林传来。又往下走了一段,便见许多年轻男女在水边相随嬉游,手持芳草,既歌且笑。
叶孤鸿一愣,旋即明了:“今日原来是上巳。”
湖湘多苗夷,后经开化,设归义、新化、沐恩等县,数百年中陆续有汉民迁来,风俗相侵,习气较中原更为开放,少年男女相约外出游玩实属寻常,尤其春日更多苗夷歌会,风气开明的人家也有参与,甚至县主也偶来与民同乐。
两人边走边瞧,将过一架木桥时,叶孤鸿突然停步,瞥一眼桥头柳树下,笑道:“却是我们扰了别人兴致。”
桥头这一株柳树甚高,万条丝绦垂下,随风拂拂,如荡碧波。树下有圆石并几个石墩儿,石上搁着梅花供春壶与一只小小的银杯,另有几张纸上墨迹尚且未干,却不知主人去了何处。叶孤鸿在桥上曼声道:“我等路过,并无他意。”
又过了片刻,只听柳枝里窸窸窣窣,从树缝中慢慢挤出一扁形,落地后以手搓头及手足,渐次而圆,终成一人形,方巾朱履,衣摆下却露出毛茸茸的一截尾巴,嘴边仍带着两根细须。他将叶孤鸿与谢燕堂仔细看了看,如人间读书人样长揖拱手:“生员古宣见过两位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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