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延德和那三个心腹口称天使,迎我上了正座。
既然组织上要提拔他,我当即也胁肩谄笑,与他相互恭维起来。拉扯了好一阵,瀚延德才终于祝酒开宴。好在他一口干了,没掷杯为令,从棉帘后蹿出五百刀斧手将我剁为肉泥。
濯秀的厨子把我惯坏了,这顿饭吃下来,只觉侯府的席面也不过如此,倒是流水价上来女乐、剑手、圣花、杂耍,每表演完一个节目,就在我和瀚延德面前跪倒听赏,正是我想找的古代领导的感觉。唯一有点遗憾,就是我本想领略下真皋的民族风情,但瀚延德为了政治正确,硬是连道羊肉都没做。
这场风从近午直接到傍晚,依然没有完的意思。到了后来,端上的大菜早没人再动筷子,不过做个摆设,文艺节目也差不多够充填两场春晚了。
我坐得屁股都疼了,前后跑了十几趟厕所,倒也不是全无收获。青峪的酒不烈,但喝多了总也醉人,大概从下午三点多钟起,瀚延德终于开始陆陆续续说些比较私人的事情。
比如这大宅还真是七十年前他曾爷爷镇守青峪时的官邸,真正的侯府早迁到了富庶的馥城。
到了大概七点多钟,我总觉得有一尾半米多长的大鲤鱼已经端上来过两次了时,瀚延德突然道:“我当过赫烈王的怯萨。”
当时堂下正在齐奏三十六人的大乐,共鸣震得桌上的碗筷也微微跳动,我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怯萨?”
瀚延德点点头,脸上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六岁便到奉顺做赫烈的伴当,他十八时继了王位,本该放我回馥城,却要我做了他的怯萨。”
不是“万军旧血”,入不了王公的怯萨。这说明破格提拔瀚延德的不止我们,赫烈王也不拿他当外人。
瀚延德继续慢慢说来:“那年我才十四,这一当就是七年,直到二十一岁时家父病殁。这七年来,我追随赫烈王左右,着蛮衣骑胡马,吃的是炙肉,喝的是冷酒,白日放鹰,夜里抱着大狗同眠,最后险些连汉话也忘了怎么说。”
他现在说这个干嘛,莫非紧接着就要表示他对赫烈王余情未了,最后还是得掷杯为令?我正犹豫摸不摸靴管里的匕首,却见瀚延德眼中精光一闪:“十一年前,我刚一继这伪侯,赫烈便夺了我北丰,乾道三年他整治烈鬃,借道方圆和飞岚,自然不会再奉还,接着是丹弘,大前年就轮到我安身立命的馥城。我无颜面对满城百姓,夜半仓皇南行,只带了百辆车马,家当丢了大半,女眷如那逃难的百姓般啼了一路。”
这会儿他的口气总算不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了:“我少年时自以为与赫烈王交好,大醉后我和他一起盗过宰相的爱马,随他冬猎时,为了帮他争一头大鹿在同族面前露脸,冻掉了两根脚趾。成年后,我帮他平了数场匪乱,次次都是死里逃生。现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如今我才明白,真皋蛮子不过是些畜类,腔中没有一颗人心,本就不该拿他们当人看待。”
就好像我和他的接头人都装作我头上没有顶着一条脏裤子,从昨天起,我们也都装作他家不是真心实意当汉奸的。现在他这一真情告白,就稍嫌过火了。
我想了几种答案,但觉得无论说“杨将军你受苦了!我们会好好对你的!”还是“没错,真皋人都是qín_shòu,傻逼才给他们打工!”都在明里暗里打他的脸。沈识微大概知道怎么应对,但这已经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围,于是只得长叹一声,举杯敬他。
瀚延德饮干了这杯:“但要说赫烈对我全无恩眷也不对。他倒是把他最宝贝的东西赐给我了。” 他蓦地笑了:“天使,您要不要看看?”
第54章 【全更】
这就不是个疑问句。
瀚延德站起来挥停堂上鼓乐。他几声嘱咐,乐师立散,另换了一拨人上来,古代要换张cd也真够麻烦。
这张新cd只有一十六人,操的乐器除了木鱼和铃铛,别的全奇形怪状,既像武器,又像厨具,总之我全然不识。乐师们虽留着头发,却穿着袈裟,僧不僧俗不俗,十分奇异。
这十六人分四面坐定,侍女便往闷燃的火盆里丢下不知什么东西,烟岚蒸腾,异香扑鼻。
乐声也冉冉而升。
这些古怪乐器齐奏,虽说不上难听,但不知为何,就是让我心乱如麻,坐立难安。
蓦的,有金铃一响,打乱声中渗出,如血腥的沙场上飘来一缕暗香。
有人从内室走出来,戴佛冠,披璎珞,绡金纱,赤双足。
那金铃正系在她的脚踝上,一步一叮铃。
长厅已饮宴了一天,地板上满是泼洒的酒浆、掉落的残骨、被人们从各个地方践踏来的尘泥。
而她雪白的双足踏着污秽,盘旋跳跃,跳着我毕生所见最奇妙的舞蹈。
待她越舞越近,我这才看清,红纱上哪有绡金?是她周身绘满了金色花纹,在飘飞的红雾下若隐若现。
舞姬纳迦龙蛇般无骨,随着鼓点,婉转出千百古怪的姿态。在这寒冷的春夜里,她虽近乎全裸,却如团烈焰般汹汹轰燃。
火葬堆上的烈焰。
别管多哀艳壮烈,就是翻腾着说不出的恐怖。
我突然灵光一闪,明白过来到底哪里让我如坐针毡。
原来乐师们奏的是佛乐,但奏得轻佻荒诞;那舞姬模仿的是天女与菩萨的姿态,却扭转出种种交媾的姿势。
她身上的绘金被香汗略略洇开了,字字句句,都是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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