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凌将枕头垫得高些,舀起汤药吹凉了递到崇临嘴边,他微启双唇抿下去,面上表情平静,没有抗拒,也不说苦。
喝完药,崇临忽然抬眼四处看,好像在找什么。
苏清凌将空碗放下,拿过油纸包打开。「殿下用些糕点吧?」
看到蜜糕,崇临乖顺的点头,吃下四、五块,又喝了点水润喉。
「你怎么会来?」这是崇临疑惑半天的问题。
「听闻您身体不适,有点放心不下……」心知自己连臣子都还不是,做朋友又不敢高攀,根本没什么理由立场,却在皇子寝室伺候他服药,怕是会被想做谄媚献殷勤之辈,苏清凌不禁有些尴尬。
「谢谢你,清凌。」
惊愕抬眸,却见崇临面上带着笑,是他从未见过,极淡却动人心扉的笑容。
「来兵部吧。我看过你的……策论,极有见地。若去了吏部,考课黜陟、封授策赏……枉费了才华。」气息难济,每吐一字都竭尽全力。崇临凝视苏清凌,仿佛要看穿他一般,郑重道:「朝廷……需要、能臣。」
因这「能臣」二字,苏清凌差点红了眼眶。
今天朝堂上的经历他必永世不能忘怀,皇上昏聩无能、通道误国,文武百官只求自保安泰,哪管什么苍生、天下。比起忠臣良臣,而今最需要、他亦下定决心去做的,便是能臣。
比起到吏部做些官员考课、提降封赏之类的差事,去兵部要有意义得多。强国必先强兵,非为好战拓土,而是如今国家更需戍卫自保。
恒帝大限将至,匈奴、东胡,尤其是国境西侧的羌人蠢蠢欲动,瞅见时机便会发难。且近年南方数郡天灾不断,起义暴动频繁,势头越演越烈。掌管兵部的三皇子崇嘉虽擅行军打仗,但非机敏帅才,空有一身武艺和统兵之能,然对更深的战情战略却缺乏明辨之能,形势很不乐观。
郑重的起身一揖,苏清凌沉声道:「清凌愿听从殿下安排。」
「我拭目以待。」崇临颔首微笑,疲倦的合上眼。
待他睡熟,苏清凌轻手轻脚地走出寝室,没想到殿内竟是遍地狼藉。
「苏榜眼!」小安压低声唤他,声音里满是哭腔。
原来小安去内务司提水想擦地,没想到一炷香工夫,忽然起了大风。狂风从未关好的窗扇钻入,桌案上一叠纸、书、毛笔被掀得满屋子飞。
最糟的是一张纸恰好落进水桶中,立时便湿透了,上面的墨迹一点点模糊起来,急得小安捧着那纸几乎想撞墙。「这可怎么办才好,若是有用的……」
苏清凌忙拿过那张浸湿的宣纸——纸张已经泛黄,边角都有些磨损,上面字体娟秀,透着几分稚嫩,墨迹很陈,想是有些年头的东西。苏清凌将纸上内容快速默记于心,走到桌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录下。
是首「八声甘州」。
骤雨秋岚月中天,点点寒声碎。夜深香灰凉,油尽灯残,朱楼空寂。三更风露相侵,斜倚拢素被。清华谁人记,唯病长系。
不忍咫尺临窗,恐花池千菊,皆成秋泪。黯诗书万卷,待几时雨霁?琴弦淡、棋画莫事,误天年、千机却沉璧。谢峥嵘、睥睨世间,此生何掷!
菊焰 于庆元十七年秋
落下最后一笔,苏清凌的手不禁微微颤抖,字里行间激烈而压抑的痛苦透过词句贯穿了他。那十二岁的少年皇子似就坐在窗边,紧抿着双唇隐忍病痛。骤雨打湿了窗棂,也摧落了一地菊瓣如雪。
就像偌大天地只剩自己般孤寂无靠,满腹才华志负鸿鹄,却浸淫病中空耗天年,一颗清傲的心比深秋的雨水更加凄冷。
原以为天家皇子、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必是不知苦痛没有抱负,满心只思享乐贪欢。可透过词文碰触到的那颗敏感绝望的少年心,又是什么?
「苏榜眼、苏榜眼!」小安见苏清凌停笔发愣,叫他半天也没反应,便走到他跟前挥挥手。
「啊、抱歉。」苏清凌回过神,把纸递给小安。「那纸上的词,我誊录好了。」
「真的?」小安惊喜万分。苏榜眼实在高深莫测,那么多看不懂的字,他只一遍就记了来……看看那张早已糊透的纸,小安暗自庆幸。还好有高人在,不然这纸上的东西怕是没救了。
「哇!这是怎么了?!」刚进门,小荻就被殿内的光景惊得大叫起来。
「嘘——轻点,吵醒了主子我要你好看!」小安忙把小荻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小荻扁扁嘴。「一言难尽……总之……今晚请收留我吧。」
好不容易顶着骤起的狂风连滚带爬一路到这儿,看来是不用休息了——满地都是活儿。
送走苏清凌又收拾完满屋子杂物,都过了掌灯的时间了。杜衡没来寻小荻,想是直接睡在阶兰宫了。
大清早就起床,又忙里忙外折腾一整天,小安累坏了,哈欠连连,眼皮都开始不停打架。看不过去的小荻赶他回偏房睡觉,自己留在殿里守夜。正拿抹布擦地,寝室隐约传来咳嗽声。
小荻跟了杜衡多年,照顾病人很有经验,连忙从一旁暖炉上取了铜壶,倒杯温水敲门进来。
「六、六殿下,」小荻心头忐忑,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您要喝点水吗?」
时已入夜,屋内烛火幽暗,映得满室摇曳的光芒。
崇临见是小荻,神色显出讶然。
由着小荻扶起喂进些水,他犹豫半晌,淡淡启口。「你主子呢?」
「爷、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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