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外插着一杆白幡,奉旨赐死的钦使才会带这样的白幡,把它插在门外,是赐以全尸,皇恩浩荡之意。卫长轩死死盯着那一抹白色,仿佛看见恶鬼,他干涩的嗓子里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叫:“阿爹!”
竹制的屋门几乎抵挡不住他的一撞,摇摇欲坠地打开,屋内坐着一个人,正是田文礼。他花白的头发被梳理得十分整齐,笼在纱帽之下,穿着的也不是便服,而是总管服制。听见门口的响动,他几乎连眉毛都没有动,只抬起眼皮,看向进来的人,轻声道:“轩儿,你来了。”
卫长轩怔怔看了他一眼,忽然扑了过去,把桌上那黄绫托盘上的青瓷酒壶打翻到了地上:“阿爹,快,我带你走。”他把路上想好的对策一股脑说了出来,“我们可以沿着嘉陵道去蜀地,那里人迹罕至,一定没人能追过来。再不然,就去北边,去会宁,我有朋友可以为我们准备通关文书……”他说着,就去拉田文礼,想要把他立刻带走,然而却是一惊,田文礼的手非常冷,像是一块冰。
“轩儿,”田文礼垂下眼角,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只是叹道,“你又长高了。”
“阿爹!”卫长轩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用力地攥住义父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手心,可是没有一点用,他急得声音都变了,“快跟我走啊。”
田文礼抬起了另一只手,他的动作很慢,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的手拂过卫长轩的额头:“傻孩子,哪里走得掉呢?”他扯动着嘴角,很吃力似的笑了笑,可是血还是顺着嘴角慢慢流了下来,“轩儿,听我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声音缓慢而虚弱:“从前听宫里的老人说,鸩酒虽然饮之立死,可只要静下心来,毒液便不会那么快流到心脏,可以多挨一时三刻。”
卫长轩的脸变得无比苍白,他忽然跪了下去,紧紧抱住了义父,哭声近乎凄厉:“阿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不要哭,好孩子。”田文礼的手摸着他的头顶,像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样,“人总是会死的,就像江河奔流,最终万川归海,这是我的命,你不要难过……”
卫长轩从未觉得这样惶然而无助,他拼命地摇头,痛哭着道:“阿爹,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
“我其实很不放心你啊,”田文礼浑浊的眼中也缓缓流下泪来,“轩儿,你是个男子汉,将来有很多事要去做,你不要忘记阿爹教你的话……”
“我记得。”卫长轩痛苦地点头,从小义父一直教他的那句话,早就深深印在了脑海里,他哽咽着道,“男儿生于世间,当俯仰无愧于天地。”
“对……就是这样……”田文礼欣慰地缓声道,他口中涌出的鲜血红中泛黑,那是毒素浸透肺腑的征兆,他的眼神变得恍惚,终于重重地倒了下去。
“阿爹!”卫长轩竭力地抱住他,听见他胸腔里的跳动渐渐缓慢。那是一种让人心悸的无力,明知道至亲之人的生命正在流逝,可是无法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的衰弱,到最后永远沉睡。
他的脑海中有无数记忆的碎片闪过,起初是在初夏的集市里,他被阿爹扛在肩头,他坐得那么高,看着两旁行人的头顶,觉得自己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后来在学堂里,被别的孩子嘲笑是“没娘的孩子”,“太监养大的小杂种”,他第一次对人动了拳头,被先生斥骂了之后,他还是用不屑的目光看着那个被他打肿了眼睛的小子。他想说你们这些蠢货知道什么,我虽然没有爹娘,可是我有天底下最好的阿爹。那时住的小院子门口有一条窄巷,每到黄昏时分,他就会跑到巷口,等着阿爹的身影出现。阿爹从前总是腰杆笔直,手里提着个很大的包袱,包袱里是卫长轩最爱吃的点心。时光如流水,转眼十余载,那个腰杆笔直的阿爹已佝偻了身躯,头发也变作花白。
卫长轩低头看着手臂中的老人,看他口鼻中的鲜血一滴滴溅落到地上,那景象几乎刺痛了卫长轩的眼膜。那一刻他无比绝望,他从没想过,世上最疼爱他的这个人会离去的这么突然,更未料到会是这样的方式。他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他人生中的快乐和痛苦,他对前路的迷茫和踌躇,再也无人与他分享,为他解惑。
“轩儿,”怀里的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浑浊的双眼变得明亮起来,急切地想要说什么,“你知道么,你很像你的父亲,像他一样……正直……勇敢……”
卫长轩脑中一片嗡鸣,他几乎以为义父已经不清醒了:“阿爹,你在说什么,什么父亲?”
田文礼抬起手,试着去摸卫长轩的脸,他喃喃道:“孩子,你记住,你原本是姓……崔……”他的手忽然沉了下去,眼中的光芒也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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