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承身上一轻,眼前渐亮,先看清的是一片华丽的藻井。四周梵音渐响,随着八面袭来的嗡嗡唱声,他像被一团暖气托升,离藻井越来越近。与此同时,离地高远的那片繁复的图腾,包括它旁边的红色木椽斗拱也越来越透明。蓝天白云穿映进来——
喻承有点迷糊,这是……他躺着在飞?
刹那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喻承回头,看到了他下方的佛身、灵堂、棺椁。果不其然,棺木里平躺的是自己。围绕那个“自己”的,有一大片站位规整、光亮带点的脑袋,此外则是分布不那么规整、站着坐着,各式发型的人。
有头发的,喻承都认识。那相拥在一起神情悲痛的,是他的白发双亲;稍远一点,拿手帕捂着口鼻抽泣的,是他的未婚妻;剩下的,则是他学校的老师、校友,父母的朋友,还有家里的长工。
而最抓眼的,是他灵柩边半跪着的那个人。
傅心低着头,喻承看不见他的脸,但看得见他微微抽动的肩膀。傅心一手握着“他”交扣在胸口的双手,另一手则死死扣着他灵柩的边。
喻承这时候想明白,他跳下船后,头被螺旋桨击中,加上漩涡的拖拽,一定是溺水死了。
他摇摇头,这运气也实在太背了吧!望着傅心的身影,他想接近,却接近无能。
往生咒解开了他心中挂念,让他哀却不伤。喻承抬头,转念间,他穿过了庙宇的重檐——说穿过,也不对。因为他往下还能看到那个人,四顾能看到青山,沿青山往下修建的寺庙其他分殿。再看远一点,似乎还能看到枪林弹雨,饿殍灾民——他能看到一切他想看的东西。
喻承叹口气,现在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但也晚了。
他想起来烈日暴照的行刑场上,陈青山就跪在他旁边。前一夜他们相约来世,陈青山说:“以何为凭?作一首专属我二人的诗?”
喻承认为此计可行,脑中吟起一句,便附到陈青山耳边。就在他即将出口时,忽然心中一动,他改变了主意:“听说缘皆因果——”他顿了顿,“不过,九州之大,地域隔阂也易成蹉跎——不如,我们就在鱼米富庶的江南重逢。若你我情意足够深重,同在一处自然能相遇相恋。不然,也不必费那分力。”
陈青山静了一刻,握住他的手:“一言为定。”
耳边有人高喊:“午三刻到——”
陈青山转头朝他淡淡一笑。
喻承回赠一笑,紧接着,余光中一片白亮亮的光,哗地被红色尽染。
那时候跟现在一样,漆黑过后,世间声影如初。无非看它们的,不再是自己曾用过的那双眼睛;一同失去生命迹象的,是自己不再能以肉身感知的、另一副他深深眷恋过的驱壳而已。
喻承心中宁静,往西看,还能见到枫红如火的寒山寺。
他想起来,那天他在自家后院里等待秋试结果,攀木折花无所事事。回想起京弘深上路后,托人偷偷带给他的一绣帕词,虽然他不完全明白那词中所指,但他难过、留恋,也莫名其妙心神不宁。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急急忙忙由远及近,太湖石假山后,一小厮边哭边喊冲过来:“二爷!大事不好了!”
喻承扶住他:“发榜了?”
小厮稀里糊涂擦眼泪:“船、船,去大都的船翻了!钟大姐和姑爷他们,一船人都……呜呜呜……”
喻承皱眉,至今他能清晰回想起听到噩耗的那一瞬。“钟二爷”第一反应,是听到了一句胡话。他原地闷着,像被一把快刀捅进心口,过了半天,痛才由钝变锐,锐到无以担负;也是直到那一刻,他才忆起并确定他和京弘深的前世渊源。
总是后知后觉,从而于事无补。
忽然耳边听见傅心近在咫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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