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到底,他一路跑来想要问的话,想要亲自确认的事情,其实根本不需要言语来说,也根本不是单单言语就能说清。所谓手谈,难道不是把心中疑问、观念、意志和期望你一招我一式地书写于棋盘格子上?难道不是在你来我往你追我挡你攻我防之间相互试探着,揣测着,最终解读了对方的心底?比起浅显而有限的一问一答来说,所能探知的岂不更加深远?
诉诸言语不如诉诸棋。
这才是周泽楷所喜欢的方式,也是他所擅长。
他听见窗边那个人好像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却好像又轻笑了一声,窸窣了两下掐掉烟,走到棋桌对面拉开椅子也坐下,搅动起来的空气带着刚熄的烟草气味扑鼻而来。这气味周泽楷也记忆犹新。从第一次和叶秋对弈起,每次都是这股气味扑面,简直就好像斗神专属的宣战信号一般。
坐下后的叶修也不说话,捋了捋袖子伸手就去抓子猜先。不料周泽楷却抬手把他拦住了。
“怎么?”叶修诧异道。
周泽楷摇摇头,一手把黑子的棋罐拿到自己一侧,食指中指衔起一枚,径直往棋盘上落下。
清脆一声响。叶修定睛一看,更诧异了。
右上角,目外。
之八·镜像
目外?
目外布局虽然少见却并非见不到。但周泽楷从来没用过。至少,他在大小赛事里还从没留下过第一手目外的棋谱。
当代围棋布局讲究实地和厚势的平衡,前几手通常往俗称“实地线”和“势力线”的三线四线上压。最受欢迎的布局流派诸如星布局啊小目布局啊中国流布局啊等等等等的,说到底都是把三线四线交叉点的小目和双四线交叉点的星位各种排列组合起来,力争在序盘既能捞到些边角上的实地,又能蓄起些朝着中央发展的势头。这些是被研究了很多的,成了体系的,教科书里必然详细论述的。
而位于五线三线交叉点的目外,连同着五五啊高目啊超高目啊乃至棋盘正中一点天元,则是不爱实地而偏爱造势的,是比较离经叛道的下法。没有系统的研究,实战中用得少,通常被说成是少数棋手的特殊趣向。就好像番茄炒鸡蛋,大多数人吃的口味微甜或微咸,那都是主流;有人喜欢甜味重一点或咸味重一点,那也常见;可偏偏有人要放辣,放的还是满盘绿绿的辣芥末,那就是所谓“特殊趣向”了;一次两次换换口味标新立异也就罢了,要是每每如此便是不折不扣的怪人,口味奇异得很,还得有能耐——既然敢吃,呛着了你可别哭啊。
这口味奇异的怪人,围棋史上还真时不时冒出那么一些,但终归少数派。大多数棋手,尤其实在围棋竞技化的当今,往往都会循正道而不走偏锋。
周泽楷的棋风是灵活多变的,但却并不天马行空。他师出名门,受的训练很正统,基本功扎实得像块钢板,算路精准,攻守兼备,最擅长的便是观大局而杀敌之要害。他往往能一眼看出旁人难以觉察到的对手的致命弱点,一子出而点对方死穴,数子连发而吃对方棋筋,下手之犀利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因其千年账号名曰“一枪穿云”,被棋友形容为神枪手,说是子弹出膛一击毙命,“枪王”之称由此而出。枪王的枪指之处纵然变幻莫测,他的序盘却始终恪守自己所习惯的正统、平衡、稳健的作风。此时的他却竟一反常态下了个一手目外,熟悉他的棋迷要是见了定会大吃一惊。
叶修也吃了一惊,但转瞬就领会了。
周泽楷不肯猜先,还下出这一手目外,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只不过前一夜千年对局上君莫笑执黑对一枪穿云,那第一手便是目外。
叶修眉毛抬了抬,瞥一眼对方的眼睛,只见黑晶晶的一双直勾勾盯着棋盘一角。摸着视线找过去,不禁嘴角一弯。呵,原来是想这么玩?于是捻起白子一枚,轻快落在对角星位。
对方眼睛眨了一下,不假思索便在左上落下第二个目外。
叶修飞快跟上,占据了右下角星位。
黑子双目外,白子双连星。至此四手,是前一夜网上对局的完全翻版,只不过执黑执白者彻底颠倒了过来。
到了第五手,周泽楷花了半分钟思考,终于不守角也不拆边,径直挂向对方星位。这一步依然和上一局君莫笑的手法一模一样。
叶修默默笑了笑,半眯起眼睛也琢磨了片刻,应了一手,又是上一局的翻版。
两人一句话也不说,盯着棋盘时而锁眉时而微笑,你一手我一手的,不知不觉落下了十余子,竟和上局分毫不差。序盘雏形已成。白占实地而黑筑外势。周泽楷却用手撑起了腮,陷入了长考。
叶修却往后一靠,优哉游哉地架起了二郎腿,心里乐也不掩饰,直接就往脸上挂。那嘿嘿笑着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直接盯着周泽楷的沉思模样,无声却摆明了挑衅:‘哟,想试试哥会怎么应手吗?哥奉陪。哥偏不出新着,偏按照你的路子下。哥倒想看看谁先忍不住。’
周泽楷不是没有留意到那赤裸裸的挑衅,只是视若无睹。他的目的可并不是试试对方应手那么简单。对弈双方,在思考时总是要站在对方立场,去揣测敌手布了什么阵藏了什么刀安了什么机关暗器。但那种处处提防的揣测效果终归有限。彻底换位之后,将自己置身于对方的军营,便只能一心想着这支风格迥异的军队自己该如何调度,才能在战场上英勇神武攻城破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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