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良子知她玩闹,作势要打,那边早料到其反应,莺莺笑着向屋里躲远了。临铺传来隐约的喧哗,及至近处却只余烛光荧然,照亮木屐下的青石板面,似流泻的清泉。豆良子垂眼瞧着,心底已大致猜出来人。面具般的精致妆容掩住一瞬错愕,吴服美人儿依旧仪态优雅,对一行琴师、男众微微点头示意,便向茶屋屋主的憩间行去。
平安桥的灯火已近阑珊,好在此时芸者们忙碌的工作尚未结束,不会有人留意那许多浅歌曼舞间,是否藏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隐秘。豆良子出现在姬椿雅间时,仍是一身工致华美的姬空木花样粟梅色吴服,绘有本土风俗画的拉门隔开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两人相对注视着,沉默得近乎窒息。
点缀寒兰图案的灯纸下,烛火安静燃烧着,映衬着涂满大白的面容细腻如同瓷器。豆良子站在门前,看着对面容貌周正的年轻男子,忽地笑了:“怎么,久川桑非要见我,来了却又不说话了?”
屋里仍漫散着似有若无的酒气,久川重义就那么端坐桌前,手下压一卷白报纸,打眼看去不似发行的版式,倒像刚刚定稿尚未交印的样本。他的双眼锁着怒意,在晕黄的光影下深如堑渊,却又亮得惊人:“老板在哪儿,我要见他。”
豆良子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处,衣裾笔直,仿佛无知无觉的人偶。老板临行前曾对今日情形有所提点,但她着实没有想到,久川重义真就能这么找来:他还知道在这花柳声色间,一身酒气是最不让人起疑的借口,但谁又能确保来往间不会引来真正的明眼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冒险。
“老板已经离开了。你知道的,津口风声太紧,以他的身份,能来已是破例。”吐字珠圆玉润,却莫名肃庄得令人心生敬畏,一如其无懈可击的容止。她看着久川重义,向对着家中不省心的幼弟:“你手握电台,有直通总站的频率和密码,也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规矩——你不该这么冒失地来找我,老板更不可能来见你。”
久川重义蓦地站起,半卷报纸砸在桌上,砰然一声炸响:“你看清楚,日军炸了上珧火车站,师生伤亡二百六十九人——文法院一共四百一十二人!我明明告诉过他日军要轰炸上珧,可你们就拿他们当炮灰!”压抑的嗓音翻滚在喉头,仿佛桎梏于层云的积雨,“这就是你们三民派,土地、人,半个都保不住!”
雕花矮几上,报纸沿边缘缓慢翻卷着,间或露出三两个浓黑的铅印字块。豆良子垂眼看着纸页舒卷,面具般淡然的神情终于开始松动。她趋步近前,没有伸手,只是隔桌就着铺团正坐在他面前:“我很抱歉,纸鸢。我们确实尽力了,可是,想必你也能明白,从津口到上珧,任何一环的丁点差池,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这就是情报工作要承受的。我们都会失望,因为这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要么接受,要么死亡。”
她的声音很低,不争不抢,似熏香燃起的袅袅轻烟,却足够清晰地传入耳中:“我们家有四个孩子,三个兄长都在天上。我大哥是第一批空军,中华二十一年,他在余安上空迎战东日时侧翼被击中,于是架机撞向敌军,同归于尽;我二哥中华二十二年进入军政部航空学校,夜航时发动机空中故障,迫降撞上高塔;我三哥参加了保卫平京的空战,我亲眼看着写有他编号的战机,从那片天空坠落……”
久川重义的神色变得肃穆,面对眼前这个妆容行止极端考究的女人,他突然说不出一句愤慨的言语。豆良子的目光停在跳跃的灯焰上,语调依旧平和得不容拒绝:“后来老板找到我,说我与一位曾在津口作艺伎的夫人十分相像,那天我告诉他,凡我所拥有的,他都可以拿去。”纤细的身姿裹在繁复绮丽的吴服下,却如寒兰般挺拔,“哪怕到今天,人们依然可以责怪中华空有千万里的土地却任人欺凌,没有自己的制空权,可我知道,至少他们曾经拼尽全力。不是所有牺牲都值得,但如果不牺牲,就更加看不到希望了。”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相对无言,四下泛起细微的哔剥声。久川重义缓缓整衣坐下,烛火光晕落在他的眼中,如同深潭倒映的虚影。他沉默地看着豆良子,似要透过浓重的描画,看到她的脊骨:“请转告老板,我要他一个解释。如果这些人督统局保护不了,那我也不必再相信他所谓的救世,我会选择自己的方法。”
“这话,我会替你转达。”豆良子安然颔首,目光从视线相接处收回。屋中光线已然昏暗,她不疾不徐地起身拨亮烛芯,方又端坐回去,和声言道:“如今东日向長河上游进军已势在必行,倘若上珧战役打响,二十三旅团势必参战,到时还是否回津口驻扎,不得而知。所以总站已经做好筹划,借着向日新闻社与北井茂三这层关系,助你做随军记者。”
久川重义笔直坐着,看烛光划过她簪着精致花饰的鬓发,在桌面积成一滩浅湾,不由慢慢蹙紧眉心:“你的意思是,上珧守不住了?”在津口形形□□的人物间游走久了,他也依稀听闻些关于战局的只言片语,北方台南战役仍在惨烈地相持着,而南方,中华与东日必将在夏口有场大战。中华军民在无论装备还是训练都精良百倍的敌军面前,从来没有真正占据优势,久川重义也想过三民派挡不住敌人的步伐,可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会直接放弃上珧。
“无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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