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傅长亭不喜欢他外出。枯等了一夜的道者,一见他回房,就会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五指齐抓,像是要把他的筋骨捏碎,「还没上药。」语气神态无不带着极大的克制。
从不显露心绪的道者,扯开鬼魅的衣襟时,脸上的怒气与焦躁显而易见。然而,上药的动作始终仍是轻柔。
「我以为你走了。」拢上衣襟,傅长亭开始处理韩觇脸上的伤疤。
每天唯有这时,鬼魅才肯回过眼同他对视。
「我能去哪儿?」韩觇无辜地反问。你是当今道众之首,一声令下,万鬼臣服,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避不开你的天罗地网。
傅长亭抿起嘴唇,落在他颈边的手掌倏然用力。
韩觇呼吸一窒,不再说话。
只是一瞬,道者又放松了,已然近在咫尺的脸庞靠得更近,捧着他伤痕累累的脸,满眼皆是疼惜,「哪儿都能去。」
鬼魅无谓地笑了笑,转眼被他拉入怀间紧紧拥抱。
韩觇不信他。
从他坚持把杏仁与山楂留在山下的村子里起,傅长亭就发现,他不再信他了。之所以答应回终南养伤,是因为他不希望杏仁再受苦。这些年里,为了给韩觇治伤,兔子j-i,ng把积攒下来的余钱都拿去买药了,虽然那些药根本不见效。更何况,後来韩觇知道,山楂在傅长亭手里。
「它们吃不惯素斋。」韩觇解释说。
傅长亭默然。
鬼魅对他有了防备之心。即使惊讶地看完重修後的《终南录》,他仍是半信半疑,时时刻刻准备着,被押上三清殿当堂问罪的那天。
「人鬼殊途,至清至正的地方,怎容妖孽猖獗?」他不愿从正门入终南,也刻意回避所有终南弟子。回到终南山的第一个夜晚,他去了思过崖。
傅长亭不想打扰他,远远站在崖边看他面壁静坐。苍蓝色的夜幕下,重伤的鬼魅形体飘摇,时隐时浮,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凛冽的山风绞碎。刹那之间,汗s-hi重衣,遍体惊惶。
随着伤势一天天好转,鬼魅试探着提出离开,「我想去芜州看看初雨。」
傅长亭强自镇定地回答,「等你痊愈。」
他点头,眼中浮现些许失望,随即快速抹去,乖顺得丝毫不像当日那个敢于同他斗嘴,拿他说笑取乐的韩觇。
他怕了他,再也不信他了。温一壶月光下酒,畅所欲言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每夜每夜,当鬼魅扭头回避的时候,低头认真上药的道者心中满是惶恐。因为当指下的伤口结痂脱落的时候,就是韩觇离开的日子,那时,他再没有理由留下他。
凌华公主还要在山上住一阵。大小道士们私底下隐隐约约地议论,公主殿下是打定主意要在终南住下了。门外的小道童嘻嘻哈哈地打趣,「圣上的圣旨只说她要来,可没说她什么时候走。」
「你说,如果掌教进京了,她会不会走?」
「那当然……咦?做道士可以娶媳妇吗?」
「这个……还俗不就好了。」
小孩子家家,都被他那群没正形的师兄们带坏了。
鬼魅坐在角落里漫不经心地翻书。傅长亭留下的册子越写越厚。日理万机的掌教大人忙得连好好坐下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却总要抽空为他将早课与晚课的内容写下,一天不曾懈怠。
有始有终,从不半途而废。这也是傅长亭的为人准则之一。鬼魅摇摇头,暗想,木道士终是木道士,半点不知圆滑变通。顺手抓个徒子徒孙听录抄写不就好了。
院外忽然一阵喧哗,聚在一起嬉笑的小道童立时像被惊飞的小麻雀一般四散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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