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卫东实在无话可说了,他转身就给乔瑞玲去了电话。在电话里他嘱咐侄女说,管住你爸,别叫他一天到晚看微信朋友圈了,全都是谣言。
本来把儿子托付到大哥家,乔卫东就少了一桩事,能够安心去外地工作。可眼见着快过新年,大哥家的包子店又接了新活计——帮隔壁饺皮铺子做饺子皮。年底正是人工缺口,他们也想赶这趟顺风车,正好赚点外快,多置办些年货,风风光光过个年。这样一来,就连乔瑞玲下了班都得加入劳动,更没人照看乔瑞珠了。乔卫东最终也只得灰溜溜把人接回去,接走之前,他还被逼在全家人面前发了毒誓,不得动孩子一根寒毛,否则老乔家定会一刀劈了他这煞星。
乔卫东没法儿了,只好和乔瑞珠相敬如宾,形影不离,就连后来南下赴港,他身边也多了一个累赘。
十二月中,香港鲤鱼门。
落机出境又搭车,经过一番奔波,此刻乔瑞珠站在一片巨大玻璃墙后,墙被划为数十个方格,格中游鱼,每格鱼都不同。他面前的这种鱼花纹如星星,脚边则有龙虾、扇贝和圣子皇。墙后面金光璀璨,光穿过玻璃和水,被淡蓝和粉红色的星星鱼切割,漫流到墙这头来,乔瑞珠张开肥手,端详着掌心里一条彩虹似的波光。他摊着两手,在空中摇晃了半天,突然被另一只手打掉,他抬起头一看,是他爸。
乔卫东问到房间号,于是牵起乔瑞珠,上了一层楼,进了另一个金光璀璨的房间。
见他二人进门,房间里人忽然嗷嗷叫起来,气氛登时欢腾。杜一兵连忙把乔瑞珠迎过去,乐呵呵地说:“哎哟这就是小珠儿啊,这么大了,我才第一次见,啧啧。”
语罢他抬起头问:“那个,他得管我叫什么啊?”
乔卫东为难了,他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搔头冥思一阵,他才说:“你比我大,就叫大爷吧。”他又搡乔瑞珠一下,说:“快,叫兵大爷。”
乔瑞珠老老实实道:“兵大爷好。”
接下来乔卫东又向他介绍了一堆人物,除了兵大爷跟仇大爷,竟然还有几个外国大爷。大爷们无一例外地喝得颠三倒四,围着酒桌上蹿下跳,他们见乔卫东来了,又将他拖进局里,甭管乔卫东如何反抗,他们只管劝酒。
没人顾得上管乔瑞珠了,他只在一旁坐着,埋头啖食,龙虾扇贝圣子皇一律拆吃入腹,星星鱼亦尸骨无存,在海鲜的大批阵亡中,与会气氛是义无反顾地嗨了起来。
乔瑞珠偶尔抬头看一眼,乔卫东已在酒j-i,ng攻势里败下阵来,他的眼角飘着桃红,说话声音越发大,只管靠着酒桌发着感慨,他的巨汉身材配上大嗓门,再加上周围外国大爷们的手舞足蹈,更让人觉得这是个苏联小酒馆,而非粤地渔港酒楼。
后来,乔卫东谈到梨园,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略带泪意,于是举起酒杯来,想做一个贵妃醉酒的姿势,谁料他腰还未弯下去,便轰地一下倒在酒桌上,旁边人又嘻嘻哈哈地去伸手扶。
再后来,乔瑞珠实在嫌他们烦了,于是溜出房间,跑回了格子墙边。他沿着墙走,看遍形色生猛海鲜,然而随着夜深,龙虾鲍鱼都被捞走,只剩寥寥几只老弱。乔瑞珠看累了,也就找了个角落坐下。
他一直坐了四个小时,直到快零点时,乔卫东一行人才出了房间——乔卫东不常饮酒,这次是真的不胜酒力了,他脸色绯红,两腿发软,直往地上出溜,就像个庙里塑的大力金刚,身边四五个人也拉他不住,扛他不起。
关键时刻,还属杜一兵点子多。他叫服务生从后厨搞了个卸货手推车,又鼓励大伙儿众志成城,一起把乔卫东弄上了车,这才算解决了一大难题。看这样,东仔今晚只能在酒楼睡了,有人说。又有人问,咁珠仔点算?杜一兵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妙点子,他望着角落里熟睡的乔瑞珠,说,孩子你们别管了,我有办法。
这晚,乔瑞珠坐杜一兵的车走了,他趴在座椅里睡意昏沉,记不清怎么回的家,只记得当晚的金光、水波和各种鱼。
乔瑞珠在被窝里醒来,他爬下床,走到窗沿边望向外面——远天处泛着鸭蛋壳青,天地间片片红云层层叠叠。这栋房子在山里,乔瑞珠挂在窗沿上极目望去,越过隆起的墨绿山林,才能看到一点灰色高楼,他由此想起自己不在家了,而是到了另一个城市。
乔瑞珠打赤脚出了房间,发现自己在二层,上下都有豪华空间,他蹲在楼梯边往下望,看到铺着n_ai白地砖的一楼地面,地砖上绘满巧克力色花草纹,客厅因此像一杯深幽幽的咖啡。
乔瑞珠坐到地上,把腿从楼梯栏杆缝隙里伸出去,脚在空中晃来晃去,他还顺便把头伸出栏杆,以便把整个房子收入视线。他从麻质沙发看到高耸的旋转楼梯,再看到漫无边际的地毯和无数扇深红木门,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十分巨大、年代久远,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太小、太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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