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
他很挑剔,贴身作了他百来年书童,我皆晓得。哪里的水最清冽,哪里的梧桐旺盛,哪里只栽最单调乏味的凤仙花,哪里便是他的住处。
分辨了这附近水源花木的气息,我寻到一处恢弘的宫邸,门上悬挂了一块偌大的牌匾,遥遥望去竟是只字未题。
周遭形形色色奇形怪状的妖魔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忽地有个小妖蹦跶着嚷了一句:“午时到了,尊上要出府啦。”
一时间,行道上的妖魔皆停了脚步,自觉自动避让到一旁,个个满面敬畏倾慕的表情。我一愣,行动慢了一步,一条本来人满为患的大道上仅剩我一只兔子孤零零蹲于路中央。
此时,扑哧君气喘吁吁扭着腰从后面追上来俯身从地上将我抄起揣入怀中就往两旁妖魔群里扎。
堪堪扎入拥挤的妖魔之中,便听得那宫邸大门霍然打开,扑哧君连道:“好险好险,亏得快了一步。”
我从扑哧君的衣襟中向外望去,但见那无字匾额的大门下,两列身段丰腴腰身玲珑的女妖手持金盏鱼贯而出,左右各一十四名,四周妖魔皆是低低垂涎吸气,接着出来了两列男妖,与之前的女妖鲜明比照,真真是牛鬼蛇神恶形恶状,丑得匪夷所思地登峰造极。
这番一对比我认出来了,有云:罗刹,乃暴恶之鬼。男极丑,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这些开道的不想竟皆为罗刹恶鬼。
忽地眼前一暗,天边降下一片墨色镶金边的乌云,嚣张地遮蔽了正午的日光,有车辇的隆隆轰鸣声自内传来,我忽觉心跳得好快,快得像要顶到我的喉头般叫人不能承受。
很快,四只青面獠牙的庞然巨兽衔着黑色的巨大车辇出现在罗刹恶鬼之后,乌木的轱辘碾过地面,带着雷霆电掣的杀伐之音,所过之处,墨云飘散,地动山摇。
血晶石帘轻轻摇摆,影影绰绰之间,一个面容卓绝眼神清冷的人半卧半坐,一身玄衣无点饰,却叫人刺目不能逼视。辇驾上,卞城六殿恭敬地跪伏在他身旁似乎在报备什么事情。周遭之人一个两个皆敬畏垂下头,满面皆是理所当然,罗刹开道、魑魅魍魉拉车、卞城六殿俯首汇报,这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剧烈的心跳突兀地戛然而止,仿若生恐连细小的跳动都会叫他听见,叫他发现。我用目光沿着那狭长的凤眼描摹,忽然又生出一种怪异离谱的企盼,盼望他能转头看见我,一眼便好。
突然忆起众人说他的面貌冠绝六界无出其右,过去从不觉得,今日却突然惊觉他竟真是长得匪夷所思地登峰造极。
但是,我应该恨他,狠狠地恨他,觉得他是这世上长得最丑陋的人才对,不是吗?他的父母陷害了我的母亲,他杀了我的爹爹,临死还不忘在我身上种巫蛊。是的,我应该要恨他,咬牙切齿、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恨他。
“美人,你做得太对了!他该杀!实在该杀!”头顶扑哧君没头没脑一句话将我从深思中带回,“比我长得好看的美男通通都该杀!这家伙复生后益发长得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我一时词穷噎塞。
扑哧君低下头小声对我说:“听说正是这卞城六殿助纣为虐,对这祸国殃民的家伙复活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故而他如今甚信任这六殿,二人在魔界遮天蔽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望着慢慢远去的车撵,心不在焉地喃喃重复:“哦,二人日日翻云覆雨。”
岂料,话音未断,周遭之人皆扭头看向扑哧君衣襟里露出个头的我,目光无不惊诧。扑哧君强扯了笑颜对众妖道:“我这兔子精喜好看春宫,刚学说话,刚学说话……”众妖方才黑了脸转回去。
远处,渐渐远去的车辇蓦地一刹,辇上有人回头。
扑哧君闪电般随众人低下头。
那人目光缓缓扫过众妖魔,幸而唯独漏看了我们这一角。
片刻,收回目光,突兀绽出一笑,毛骨悚然。
车轴再次滚动,远去。
扑哧君带着我,后面跟着癞头魇兽,赶投胎一般急急奔出幽冥,过了忘川方才喘息停下。
我从他衣襟里跳了出来,化回原身。但见扑哧君额上竟是一片汗湿。
“美人,你一个‘翻云覆雨’险些将我们给害死了。”扑哧君坐在地上扇汗。
我怔了怔,“那不是你说的吗?”
扑哧君抖了抖眉,“我是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是双修,一个是弄权,钱要省,字不好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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