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她不肯:“睡觉不差今天的,我抓紧时间跟你聊聊天。”当时我心里便咯噔一下,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妈差不多是命令我坐在她的病床边,然后絮絮地说了一个下午。她从我不记事的时候开始说起,讲了许多我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琐事。我吃惊于她的记忆力,几乎把她自己的一生都回顾了。说到不好的回忆时她会黯然,但一说到有意思的事情,又跟个孩子似地笑开。我妈说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养育了我跟我姐,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我跟我姐的嫁娶。“看到你们都结了婚,我才知道从前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我才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忙活,就好像最大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日子可以歇一歇……可惜啊,可惜你姐她……”
我没想到我妈事到如今仍在纠结,这让我更加无法跟她开口自己的那点状况。医生提醒我们凡手术都有风险,更何况是在心脏上做文章。我有过那么一瞬,心想无论如何应该跟她从实交代自己婚姻的现状,否则的话恐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可就在我刚要开口的时候,我妈问:“诶,韩晓呢,今天怎么没看见?”我迟疑了一下回答:“她……忙自己的事去了。”我妈点了点头,说:“你们这代人呐,就是太贪心,爱情啊家庭啊,都想兼得。搁我们那时候,有点白饭就满足了,你们倒好,过这么久日子了还只惦记着吃肉。什么爱不爱的啊,婚姻走到后面,剩下的都是亲情。这时候你还想着爱,想着自由奔放,那是犯了□□机会主义……”
妈的这个比喻很有意思,爱情是肉的滋味,婚姻则白饭一碗,能日复一日干吃下来的,都是高手。
我笑着回应我妈:“恰恰是因为年代不同了,现在人可不比您那会儿。”我妈白了我一眼:“你呀,也别小看那时的人!”我语塞。
妈这话很突兀,我感觉到某些不受欢迎的真相正凶猛袭来。我妈的眼睛失神了好一阵子,似乎盯住了虚无中的某一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良久,她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其实你爸当年也……出过轨。”
这话就像一道闪电,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我。
如果一个秘密能被深藏半个世纪,那么它见于天日的那刻必定丑陋不堪。
妈说那女人是个到学校来实习的年轻教员,能不能留下转正,担任教务主任的爸爸有关键一票。那女人比妈年轻十岁,为人谨慎有礼。我妈那时候还兼任校工会的职务,要照顾新人,所以邀请过那个女的以及其他几个年轻老师来我家吃过晚饭。“真是引狼入室。”我妈笑起来,我却听得心肝直颤。我追问:“后来呢?”后来?我妈说她不确定是不是那时候我爸出的问题,总之后来事情败露,她原谅了我爸。而那个女的也自觉羞惭,顾不上什么转正不转正了,主动辞了教学岗,回了乡下。
我半天都没说话。爸爸过世已经很多年了,要不是家里摆的那张照片,他在我心里的形象都早已模糊。印象中他应该是那种老派的知识分子,戴眼镜、骑二八自行车,穿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便后来到了90年代,他的作风也是古板的、老派的,用行动与物欲和金钱崇拜作殊死搏斗。可是我万不能想到爸的身上也有这种荒唐往事。也许这不能击碎一个父亲的形象,但就好比白纸上溅落了一个墨点。白纸虽然仍是白纸,但墨点也依然触目。
“这就是古今不同之处,”我苦笑,“现在哪儿有那么老实的小三。”我又问我妈:“您原谅我爸,后悔过么?”我很意外,她居然斩钉截铁地说:“后悔。”“您后悔,您却还是一直原谅了我爸?”我妈抬起眼睛来看着我,她的瞳仁开始浮现诡异的浑浊。她说:“我从不后悔原谅,我只是后悔报复了你爸。”
我背脊一凉。这个下午暴露了太多的真相,蛮横得让我不忍直视。我还想问下去,但我妈已经没有了再谈的意思。她的眉毛轻轻地皱起来,明显地表露出疲惫。我扶着她躺下,她闭上眼睛,似乎很快便睡去。我听了听她的呼吸,平稳祥和,我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外。
那个傍晚的天空漫天通红,就好像地平线的下面燃起了熊熊大火。我预感到有事发生,没有离开医院寸步。我妈跟我说的那些事情仿佛嘈杂的鼓点,让我几乎听不到任何内心以外的声音。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天边的火终于要下去,主刀医生还在路上,而护士们则急匆匆地跑进病房。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紧绷的心瞬间松弛下来,打电话让我姐和韩晓她们都来。
我妈在65岁之后患上了神经衰弱,晚上有点风吹草动她都睡不踏实。夏天的时候热得要开空调,可是连静音那一档她都不能忍受。我姐说妈心里大概装了许多许多事,不吐不快但又不能倾吐。现在好了,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我妈过世的那天丫丫从高三上学期的课堂匆匆赶来,按附中的节奏,算是紧张到冒火的时候。丫丫请三天假,捏着她奶奶的手哭得像个泪人。她倔强地要一直送到她奶奶下葬,这又不免多耽搁几天。我担心耽搁太久会影响她的成绩,就跟韩晓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却没想被闺女听见,她跳起来对我尖叫:是不是为了成绩连人性都可以不要了?
丫丫心里把她奶奶的事情怪罪到我的头上,她怨我有空去理会莫思薇娘儿俩,都没工夫多关心关心自己的母亲。她虽然没说出口,但眼神已经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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