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当然也知道赵眘对自己是什么想法,他岂会不知。
他轻轻看着面前这张尚且年轻的脸,他长得清俊端秀,被天下人暗赞是将来可以拨乱反正,让乾坤重回清朗的人。
可他还太年轻,他只知道站在皇位底下,往上看着那样一位难以捉摸的君王时不安的心情,却不知道当位置被颠倒,有朝一日他坐在皇位里,向下看着那样一群神色各异的大臣时,是怎样的心情。
这么多年,赵构从未觉得那张皇椅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相反,那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荆棘丛生,他手中无剑,却要披荆斩棘。
每次他从皇位上望下去时,看到的不是那些臣子的脸,是向他不断压过来的山,把大殿都崩坏,向他倾倒下来。
他想,有这样感觉的君王,绝对不止他一人。那为什么不下来呢,既然那位置如此危险,何不退位让贤。
赵构忽然用力捏紧掌心那枚黑子,嘴角吊起诡异的笑。
这是权利,怎么能让。权利是头猛虎,一旦拥有了,便骑虎难下,只能依靠着这头猛虎,再去吞噬更多的人。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权。这样的权利,谁肯放手,谁愿意放手。所以,即便荆棘丛生,伤得血肉模糊,也绝无人想从这皇位里走下来。
赵眘终有一日会懂的,他会懂得坐在皇位里,面对文武百官时,与他站在底下是不一样的感受。
赵构有了这想法之后,忽然什么都不想多说了,原本今日他让赵眘与他下棋,是想告诉他如何为君,如何决策,如何御下。
现在看到赵眘模棱两可的神情,他方知道,赵眘根本不会听他的,这么多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思维,有了自己对天下百姓以及文武百官的看法,他不需要他来教,并且深刻地认为,他的做法都是错误的。
赵构忍不住嘲讽地笑了笑,最终,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不再信任他:“眘儿,你是否觉得朕是个昏君?”
赵眘手抖了下,大概是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这问题谁都知道答案,但谁都答不了。
赵构却噙了三分刻薄的笑,自顾自说下去:“你是否觉得金人来袭,朕数次逃亡,是弃江山百姓与不顾?”
他压抑着嗓子冷笑,诡谲异常,生生将赵眘震出薄薄一层细汗,听他道:“朕十九岁登基,从先皇手里接过的江山早已千疮百孔,金国占据开封,西夏乘火打劫,与金国联盟一起对付宋室,要靠朕救这天下,你以为很简单么。朕是天子,但不是神仙,你可知当时朝廷的兵力有多少是可以征战沙场的,朕要把这些兵力送上战场去对付金兵,要花费多少银两。”
“可是,”赵眘终于出声了,他大胆地打断了赵构的话,“父皇放弃了中原四京,致使金国占领我大宋要地……”
“哈哈,朕若不放弃中原四京远避扬州,怎么,你还想朕能够坐镇四京,与金国开战吗?朕告诉你,就凭当时的兵力,朕若死守开封,必会落得和先皇一样的下场,如今就不是和你在这里下棋,而是在金国任金主羞辱了。”
赵眘紧绷着脸,低头时黑黑白白的棋子都在眼中花成了一片:“从扬州到杭州,再到越州,最终逃与海上,为何父皇就不曾想过与金兵正面交战,而只知道逃。”
赵构好笑地看着赵眘黑沉的脸:“朕不跑,难道真要等着被金人打死么。朕是皇帝,不是诸侯,与城池共存亡,那是诸侯做的事,不是皇帝做的事。朕要做的是保住宋室的一息尚存,只要朕活着,大宋的根本活着,宋室就灭不了。若朕不跑,你以为现在还有宋室江山吗?”
赵眘惊异地看着他,没想到这样狡辩的话会从赵构嘴巴里说出来,他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那岳元帅……”
赵构的笑意一下子收住,转变得极为迅速。
但赵眘不放过他,仍旧要说下去:“父皇说当年初掌天下时兵力不济,但岳元帅训练岳家军,可撼山填海,岳元帅两次北伐都完胜金人,他与完颜兀术之战,原本可赢的!但是,但是……”
赵眘激动得险些碰翻了棋篓,他克制着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是父皇用了十二道金牌班师诏,将他召了回来,若他不回来,也许可以北伐成功,如今我们便不再需要受金国威胁。”
赵构脸色瞬间难看,郁郁的黑气盘固在他眼底。
赵眘等着他的回答,片刻后,赵构只用了八个字便将岳飞的一生总结:“岳飞此人,过刚易折。他的北伐之计,大而不当。”
赵眘激昂的血猛然冷彻。
过刚易折,大而不当。他被赵构这八个字的总结劈得晕眩了一会儿,露出苦笑。
赵构满面阴寒地看着他,低沉地道:“你终究还不明白。”
赵眘道:“是,儿臣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至此便无言,两人静默对坐,一盘棋还只下到一半,也没有再下的必要。
赵构原本是想今日与赵眘好好说些话,没想到说成了这么个尴尬的境界。也许这世上早没有能与他好好说话的人。
赵构将眼睛望向阁外的疏疏微风白云流连,大好的明媚天气,再回头时,他把棋子丢进棋篓,赵眘抬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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