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杰没做声,目光严肃。
这些年与孙、张二人的通讯中他有意暴露,难得的是这两个人老神在在地就理解了,而且理解得很到位,只是张佳乐偶尔开开玩笑,好像两个人正活生生地站在他身边腻歪,他自己不动声色浑不在意,好似忽略了一方下落不明的事实,这样竟然也冲淡了它所造成的忧虑。
张佳乐正直地和他对视,顺便多打量几眼。
记忆中本来就没什么肉的后辈又消瘦了一点,也成熟了,显出了棱角。眼镜估计在美利坚帝国那边换了好的,轻薄些,眸光透出来更清晰明澈。鼻梁挺拔,唇线锋利,透着股高冷气,穿着厚实但不笨重的大衣,烟灰色的围巾围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知识分子,清俊、淡薄、克制。
啧啧啧这么个人怎么栽老叶手上了。
“叶修的事儿多少跟他家里有关系,”张佳乐说,咳了一声,“我们也多方打听,估计是没问题的。”
张新杰揣在口袋里的手微微握紧,“怎么说?”
“祸害遗千年嘛。”
“……并没有科学依据。”
“那就是美好的愿望吧!”张佳乐弯弯眼睛扬起嘴角,蹦达着往前跑,“冷死我了怎么这么冷啊!快点儿新杰请我吃碗热乎的去!”
那就当作……美好的愿望吧。
愿望在春节的时候实现了。
他们一同住在长沙未完工的校舍附近,张佳乐风风火火地撞进张新杰房间里,挥舞着手里的电报说新杰你知道吗——张新杰说不知道。
“呸呸呸你这坏习惯多像叶修啊,记得表演给他看!”张佳乐把纸张拍在桌子上,“他个龟儿子悖时砍脑壳的,当自己世外隐居去了啊!”
正月里,张新杰瞪着门上红通通的福字,低头再看了一遍电报,平平静静地点个头,说:“还好,看样子他还是健全的。”
“噗……我说你这是什么话?因爱生恨么?”
不是。
挺庆幸的。
叶修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就是在日伪政权下的满洲国受了些苦。
张新杰话说得平静,其实指尖儿都发颤,教案也没法儿好好备。
“你搞得太早了,”张佳乐摇头,“学生都还没收呢,而且你教什么呀?”
“我倾向于教数学,但可能得多兼些职,”张新杰低头,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那张油墨微花的纸,“学校初期肯定有困难。”
“鞠躬尽瘁,”张佳乐摇头晃脑,“困难得你大过年的都不回家啊。”
“学长不也没回么?”
“我没什么好回的,”张佳乐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没人了。”
张新杰惊了一下,立刻道:“对不起。”
“没什么,有几年了。说起来这几年我都跟着大孙混,今年倒是第一次没跟他一起包汤圆吃饺子,”张佳乐摸了摸鼻子,“唔……你在美利坚吃不吃汤圆饺子?”
“跟同学聚在一起吃过,”张新杰回忆,“也没过什么像样的年。”
“要不我给你包封压岁钱?”
“补全这几年的吧,我算算利率。”
“呔——你是我那只恭谨严肃的本家后生吗!逢年过节可不好被什么鬼祟附了身!”
“……不闹了,学。”
张佳乐却忽然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感叹一句:“说起看书就想起打牌。当年被你跟叶修联手对付,可烦,你说你打个牌还要算计,累不累!”
张新杰用指尖推了一推眼镜,“本能而已。”
“学数学的本能还是就是要坑人的本能?”
张新杰发现自己在严肃地思考答案,瞬间有点不想说话。
可是不说话,又忍不住要去反复看那只言片语,然后胡乱地想,搅得精密的冷静的心情一团乱麻。
搅吧,随便搅,他还是张新杰,他对叶修也没变。
叶修跟孙哲平联系上的时候在南下的路上,孙哲平转头告诉了张佳乐,等张新杰真正跟叶修说上话,后者已经坐在了南京政府的某间办公室里。
他在东北的老上司在1931年事变之前就受邀到了南京国民政府任职,叶修死里逃生后接到了对方的盛情召唤,在苏州修养了半个月后正式上任,现在是个闲散的文官,也是顾虑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
倒春寒的天气,张新杰举着电话,觉得手给冻得有些发麻。
“你别不说话啊,”叶修的声音遥远地传过来,不知道是久违还是失真,听起来相当陌生,温情又柔和,“打个电话多贵啊,你得学学黄少天,叽叽喳喳才赚得回来……还记得黄少天吗?”
张新杰轻轻清了清嗓子,说:“记得。”
演话剧的时候认识的年轻人,和他一级,很有活力,话多,能跟叶修插科打诨搭上线,排练的现场总是很热闹。只是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叶修沉默了一会儿,张新杰只听到自己这边屋子外头的风声。
然后叶修说:“还记得啊,六七年了吧。”
“只不过七年而已,”张新杰说,“你长什么样我也还记得。”
“嗯,你脑袋里有个不得了的仓库,什么都往里头存,”叶修笑了一声,“累不累?”
狂风在他心里头呼啸。
“不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叶修有一会儿没说话,张新杰想象他是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新杰,”最后,他低声道,“千万不必太惦记着我。你年纪也不小了,也结婚了,时逢乱世命若飞蓬,飞就飞了,寻个新处再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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