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时谢宵只深深注视了范宫令一眼,那女官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范宫令回了蘼芜院,将路上所遇之事一一禀报给文太妃,那贵妇斜倚在兔毛垫的软榻上,一名宫女蹲在榻边,正用一对玉锤为她轻轻捶腿。文太妃只闭目聆听,半点不见神情变动,也不知是醒是睡。范宫令禀报完毕,停了一停,迟疑道:“娘娘……”
文太妃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缓缓漾开一丝笑容,仍是闭着眼睛,单手懒洋洋支着下颚,轻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再赘言。”
范宫令便深深低下头去,应道:“是……”
文太妃这才睁开眼睛,目光明澈,闪闪发光,道不尽其中欣喜:“抱阳是个好孩子,然而,若是那一位叫我不可插手,我自然不能横加干涉,误了大事。”
范宫令道:“下官明白了。”这一次语调之中,却再无半点迟疑。
只听文太妃又喃喃低语道:“二十三年了,她怎么竟不见老呢?”
这边厢陆升已见到了谢瑢。
陆升尚在院外时,若蝶眼尖,见了他便提起裙裾往院中奔去,叫道:“抱阳公子来了!”
喜庆气氛如石头落进湖面般扩散,顿时寂静院中便吵闹而鲜活,或是外出迎接、或是为他一路打起门帘,若松若竹、若蝶若霞人人俱在,对着陆升笑吟吟行礼,说道:“抱阳公子,你可算来了。我家公子想死你了。”
谢宵陪同在侧,便调笑道:“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我欺也。”
陆升耳根微热,心知只怕谢宵看出了端倪,他却无暇顾及,反倒坦然笑道:“让大人见笑了。”
他跟在若蝶身后,好似当真受一只翩然翻飞的蝴蝶引路,脚步不觉愈发加快,穿过垂花门、拱廊门,便见假山后的凉亭中,自包围八角亭的浅葱帷幔中透出一个孤绝寂静的身影。
琴音如泣如诉不过耳;风卷枯叶翻飞不入眼,陆升隐约听见谢宵在身后唤他,却半点不放在心上,疾走换作了小跑,进了凉亭,一把撩开帷幔,只觉胸腔里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唯独见到那人时,方才生出脚踏实地、心在安处的宁静平和;这苍灰无光的天地,也方才生出了鲜活动人的声色。
陆升原以为他有千言万语,不料当真见了面,却思绪中空茫一片,不知如何是好,哽了片刻,终究只憋出两个字来:“阿瑢。”
那人长发束乌冠,一身玄黑深衣,外罩暗金半袖,衣料混以千锤百炼、煅制成暗色的金银丝混合织就,衣摆一动,贵气无匹,于内敛之中、极尽奢华。
陆升掀开帷幔时他便停了抚琴,仍端严跪坐在古琴前,一旁香炉里燃着清冷苦涩的降神香,此时徐徐转身,神色空灵,仿佛玉石雕琢的绝美面容上,竟寻不到半丝神色变化。分明露出了笑容,唇角微勾、黑如深夜的双眸中却冷得犹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柔声道:“抱阳,你来了。”
陆升后退两步,只觉背脊微凉,那一丝异样冰冷好似蜘蛛在背脊徐徐爬动,不觉间扩散到四肢。他瞪着眼前披着谢瑢壳子的不明人物,心念一动,掌中便抓住了悬壶的剑鞘,他握住剑柄,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谢瑢起了身,只一撩衣摆,便如天地至尊降临,比往日里威严更盛,连身形也好似愈发巍峨。他阖一阖眼,再睁开时,有一瞬迷蒙,随即便露出了陆升熟悉的神色,轻笑道:“抱阳,我是你的什么人?”
陆升只觉说不出的怪异,晃神间已被谢瑢握住手腕,拽入怀中拥紧。
叫人眷恋的熟悉心跳,隔着紧贴处徐徐传来,谢瑢轻轻抚着他后背,叹息一般低声道:“抱阳,好生记着,此刻连我也是,任何人。”
陆升听得如坠五里雾中,茫然道:“阿瑢,你说什么?”
那人却不应了,连轻抚后背的手也停下来,过了片刻,方才笑道:“我说了什么?”
陆升正不知如何是好,亭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嗓音,柔声问道:“阿瑢,是谁来了?”
谢瑢又拥一拥陆升,方才松了手,笑着应道:“娘,是孩儿同你提过多次的陆抱阳来了。”
他笑容愈发柔和,牵了陆升的手,撩开垂下的帷幔,走出凉亭,一面同陆升说道:“抱阳,来见见我娘。”
亭外十余步的回廊当中,谢宵正陪同一名女子并肩而立,那女子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容色绝丽,世间无双,比之谢瑢亦毫不逊色,又多出女子特有的妩媚柔婉,眼神清明,光彩内蕴,熠熠生辉,颇有久居上位的气度,纵使虞姬来了,也要相形见绌。
她分明笑吟吟看向陆升,陆升却察觉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下来,不由直了直腰身,不肯示弱,随着谢瑢迈步走近。
谢瑢待走近了才放开陆升,也不同那二人见礼,只道:“抱阳,这便是我娘。”
这女子看着比谢瑢还年轻,如何就成娘了?陆升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只得迟疑行礼道:“见过……白夫人?”
他自然记得谢瑢同他提过的陈年往事,谢瑢的亲娘姓白名熙珍,原是建邺两百里外一个乡村教书先生的独女,约莫是二十岁时生下谢瑢,如今过了二十五年,这位白夫人早过了不惑之年。再如何保养得宜,二十五年岁月终究有差异,不至于仍是眼前这般样貌。
那女子却坦然受了他的礼,含笑道:“陆功曹免礼,犬子平日里给陆功曹添麻烦了。”
陆升尚未开口,谢瑢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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