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钰心想,她父亲年少离家,因幼时遭了些不公正的对待,后来一时糊涂又干下那些荒唐事,自是无颜再见吴越父老,从前没有交往,如今和萧衍一起微服而来自是不能轻易暴露了身份。见沈槐略有些为难地揉了揉额角,含糊不清地说:“小韶,怎么偏你有这么些问题……”小韶不依不饶:“都是自家亲戚,有什么难说的……”娇俏纤薄的嘴唇慢慢颌上,略有些出神地看向前方。两人察觉到她的视线,皆循着看过去,见桂花树下萧衍不知已站了多久,银白的缎衫上窸窸窣窣落了些许细碎的黄花瓣。
沈槐和孝钰迎上去,孝钰勾住萧衍的胳膊,一双眼眸莹光透亮,低声问:“醒了,睡得可好?”萧衍斜睨了她一眼,低哑着嗓音道:“最后一次,再敢给我下那种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孝钰瞪了他一眼,欲把手从他的臂弯间抽出来,却反被萧衍截在中间握住,紧扣在手心里。两人不再多话,因沈槐和小韶已走到跟前。
沈槐敷衍着礼数冲萧衍微躬了躬身,“明天下葬,坟茔已准备妥当了。”萧衍的目光微微放空,似是被阴郁连绵的天气所惑,生出几分伤悒,难得的对沈槐很是客气:“你多费心了。”沈槐一怔,头略微低下,道:“应该的。”
站了一会儿,雨下得大了些,扈从上来打伞,萧衍接过油纸伞和孝钰共打一把,极自然地将她揽在怀里,冲沈槐道:“等明日下葬我们便走了,这几天叨扰太甚,让你家里都不得安宁了罢。”本以为沈槐至少会客套两句,谁知很是自然地顺杆儿往上爬:“可不,为给两位腾地儿,我夫人都领着刚出生的孩儿回娘家住去了,还有那几个孩子……”小韶实在听不下去,暗中扯了扯沈槐的衣袖,“叔父,你怎么这样!”
萧衍唇角微弯,露出些很是高深的笑意:“你若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沈槐一壁挣扎着将袍袖从小韶的指间抽出来,一壁冒着僭越不敬的仪态靠近萧衍,凑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说到最后连孝钰都听不下去,凉凉地说:“叔父,我记得你从前挺有骨气来着。”
小韶守着闺阁女子的本分,独自站在绘着莲蓬花的油纸伞下,不时偷偷抬眼看一看萧衍,脸颊微红,薄敷的胭脂都遮不住。听得孝钰这样说,她嗔怨似得瞥了这位‘丢人现眼’的叔父一眼,见他不以为然地朝孝钰摆了摆手:“长辈说话,晚辈勿要插嘴。”
孝钰果真缄默不言,等他一股脑儿都说完了,萧衍没什么表情地看他:“还有吗?”沈槐忙摆手:“没有了,没有了,就这些,多谢……陛下恩典。”
后面四个字细若蚊鸣,几乎只在嗓子眼里嗡动了几下。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回屋去了。临行前,沈槐终于察觉到小韶那落在萧衍身上不自然的眼神,只觉一股气从心扉里往上窜,大了声响训斥道:“看什么看,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声音太大,惹得孝钰频频回头,半边臂袖落在油纸伞外,湿漉漉地黏在胳膊上。萧衍皱着眉看了眼她臂袖上的水渍,一手握住伞柄,一手环过她的腰快步将她抱进了厢房里。
外面小韶不甘示弱,秀眉微挑:“叔父,你也是老男人,平日里装一装温儒素雅也还看得过去,可让人家一比,滋滋,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色字头上一把刀听说没有,还胆大包天敢编排你叔父,我今儿非得正一正家法……”
萧衍回身将门关上,连同那没完没了的争执一同关在了门外。孝钰高抬茶壶,淡褐色的茶水汩汩地淌进了茶瓯里,还冒着淡抹的热雾。她思索了一阵儿,笑意幽淡地说:“陛下魅力无边,连那么小的丫头都能迷住……”萧衍半蹲下身,亲上她的唇,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过了许久,他扶住喘息不稳的孝钰,以外人绝不可能听过的温柔声色说:“我只要把你迷住就行了。”
孝钰转了转眼珠,心中的那一点酸涩悄然间烟消云散,陡然觉得他在漫长岁月里已积攒出了丰富的经验,来平复她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妒意。
“你有没有觉得,沈槐今天话有些多……”
孝钰敛正了身体,心中如蓄着一面钟鼓,不时便被敲得回音荡却。她低了声音,含着些微的叹息:“也许是心里难过,太难过了,不知如何纾解,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看了一眼消瘦憔悴的萧衍,摇了摇头:“其实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若是神识有灵,一定不愿看见为他哭哭啼啼,哀伤不能自已的样子。”
萧衍凝睇着她,视线如粘黏的丝线要将她缠成茧似得,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其实我就是心里有愧,试图以那种方式让自己好过一些儿。”孝钰怜惜地含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柔情,“你知道便好,这样是没有用的。”时至今日,孝钰才真正明白,要说欠,萧衍所欠的远远没有她欠的多。
萧衍回头看了看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雨,遥隔着屏山,雾霭飘薄,衬得人间一片灰蒙蒙。缓声说:“那我们都好好保重自己,早些休息,明天再送他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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