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的陆济瞪着眼,内心一团糟。
在一刹那,早熟的陆家少爷想了很多很多,深深的恐惧感本已麻痹了他的感知,然而,当他想压住怪异的诡思、抬头再好好看一眼他那“弟弟”时,却一眼撞到了那双还在弯弯含笑的眸子。
那是一双无害的眼眸,但却是一双不属于孩童的眼眸。
那是怪异。
那是不必详细理解,就能体察到不对劲与不搭调的怪异。
温和而包容的怪异眼神盯住了他,刺疼了他,触动了他被恐惧所禁锢的心脏。
陆济缓缓站起身来,另一股情绪带着火辣辣的疼痛,一路从心肺烧到了他的咽喉。
“这不是我弟弟,这是个……”
他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搜刮记忆中的词汇。
“野种。”
他轻轻地说,那是他能想到的、最侮辱人的话。他把它当做锋利的武器狠狠投掷了出去,想要划破对面那让他不快的人的脸,想要戳痛那双莫名让他惊恐的无法理解的眼睛,想要那个一直在笑的孩子扭曲表情,像个正常婴儿一样嚎啕出声。
他想欺负他。
他讨厌他。
他期待看见那种温和被击碎后惨烈而残缺的样子。
他不知道这么做、这么想的原因何在,却仿佛顺理成章一般,如是而说,如是而想,如是而得偿所愿。
虽然代价是他挨了父亲重重的一巴掌。
(三)
陆漾七岁的时候,在练武场轻松地把十五岁的陆济放翻在地。他屈膝半跪在自家兄长身边,一只小手抵住陆济的肩头,压着陆济不让他起身,以此来宣告自己的胜利。
陆济恨恨地抬眼望去,头顶正上方,陆漾柔和的眼神像丝绸一般垂落,轻轻覆盖到他的脸上。
“你这野种。”陆济别过眼睛,喘着气道,“比爹都厉害。”
“有什么不好吗?”陆漾数了十下,然后奋力把赖在地上不想动的大哥硬拖起来,拍打着自己和对方衣裳上的尘土,抿着嘴微笑,“大哥志不在沙场,陆家又不能没个接班人,你和我之间必然有一个要继承将军名号,被永久拴在这儿的。我这么争气,爹爹专心培养我,正好可以放你一马,随你满江湖游荡——你前些时候不就跑去帝都了么?爹也没怎么管你,这可是我的功劳啊。”
陆济趁他给自己拍打衣服的时候揪住他的脑袋,使劲儿揉了揉对方软软的头发:“吹!往天上吹!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啊,野种小弟?”
陆漾笑眯眯地环抱住他的腰,把脑袋往他的怀里拱:“大哥又欺负人,我要告诉娘。”
“谁刚才一脚把我踹在地上的!”
“那——那是比武——”
“现在也是比武!”
“……噢。”
砰的一声,陆济只觉眼前一花,又一次仰面朝天,稀里糊涂就躺到了地上去。
陆漾用的手法很巧妙,陆济只觉得身体麻痹,四肢发软,却没感觉到任何的疼痛。他怔怔地眯眼看了一会儿飘絮飞云,耳边听得隔板外另一处场地上军人们呼喝着比斗声音,心里不知道想了什么,乱糟糟迷糊糊。
“我真讨厌你啊。”很久之后,他听见自己用冰冷而锋锐的语气这么说,“野种,你抢了我的东西,我的地位,我的爹娘,虽然那些我也不想要,但自己放弃是一码事,被人抢走是另一码事。我不会原谅你的,你给我了。”
陆漾在一边没出声。虽然这个小弟才七岁,但陆济明白,对方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天真的孩子,他能听懂自己的话,也许,他比自己还要成熟。
成熟的人脸皮都很厚,心脏也很坚固,刀戳不动,剑刺不穿,言语攻击他们往往只当放屁来听。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所以陆济可以肆无忌惮地辱骂陆漾,用夸张的言辞表达自己的冷漠和反感,他知道陆漾不会受伤。
他躺在地上,没有看见身后的陆漾忽然用拳头堵住嘴巴,眼泪一点一点涌出来,然后被蓦然垂下的眼睫深深藏住。
(四)
陆济优哉游哉地晃荡到了二十岁。他惹了无数的麻烦要家里摆平,开罪了许多大人物让父亲折腰,去了好多烟花场让陆家蒙羞,做了无数亏心事引世人指点。
陆家大少爷的名号,在帝都几乎与他那军神父亲齐平。只不过陆彻是铁血战场上杀出来的忠心与威煞,而他却是潦倒官场混出来的无能与堕落。世人说他笑他,父亲骂他打他,陆济无所谓,甚至还有一点儿自得与满意。
他终于把别人的目光,从自己那个天纵之才的弟弟身上引开了。
他继续在帝都胡闹,仗着有个威风凛凛的爹,谁都表面上让他三分,虽然背地里有人会使些手段让他吃苦头,但陆济不在乎。他痛并快乐着,用这些勾心斗角来忘却过去十多年的旧事故人,忘却他曾一心想逃离的家。
然后,他在一个无风无月的黑夜,在帝都的茶馆里听说了遥远边疆的零星传闻。守玉关打得热火朝天,陆家军却迟迟没有军报送来,一月两月也罢了,国君不问朝事久矣,半年一报也能说得过去。可是——
这都多久了?
要不要派人去问问?
茶馆里的老茶客们猜测国君的态度,打赌会让谁出使边疆。但国君并没有,他表示了对陆彻军神最大的信任,全权放手,任由流言蜚语传得一天赛过一天。
陆济心里泛起不妙的感觉。他按压了好久,终是忍不住,快马连奔数千里,星夜赶回陆家的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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