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隐约有警钟敲响,像是那梦里的场景化为实质,巨大的铁锤天雷一般悬在头顶,摇摇欲坠。
这是他的劫数。
可就算滚滚天雷也阻不了那颗被一点点变得柔软鲜活的心,他低下头,覆着厚茧的手掌贴上略微起伏的胸口,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真切切的活着,不是作为一把剑,而是作为一个人。
他想见他。
是那种迫切的想,甚至超越了他对于剑道的渴望——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运着轻功越过庭院的矮墙,只一眨眼,便站在了那装潢华贵的主人房前,刚才抬手,却又踌躇了。
前些日子里自己不慎伤了对方……那人如此伤心,这段时间来甚至不在他眼前露面,是不是还在生气?
现在若是有一面镜子,他便能看见自己的脸不知何时已经红透,这会儿半尴不尬的杵在那儿,跟个木桩子似的傻站了好一会儿,却听吱呀一声,门自行打开了……
心脏仿佛差点从嗓子里跳出来,又狠狠跌回谷底。
他眉心紧皱,看着从少爷房中走出来的丫鬟,冷声问道:“他人呢?”
那小丫鬟才在为少爷整理床铺,此时与他撞了个满怀,受到惊吓的倒退一步。
“他去哪了?”
“少爷不是去找公子了吗?”
闻言,他为之一愣,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感从脚底顺着脊椎攀爬,竟有一种让人窒息的错觉。
与此同时,万里晴空突然降下一道响雷,刺眼的闪电当空批下,落在后山方向的某个位置——
他再不多言,只本能运起轻功,跌跌撞撞的朝着那处飞奔过去。
后山荒废已久,平时少有人去,就连下如果└】..人也不过在外围打扫,真正经常出入的只有少爷一人,至于具体在里头做些什幺……却是无人知晓。
如今他莽撞闯入,沿着践踏而出的小径直奔山顶,在那茂密而不见天日的丛林深处,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屋子。
简陋的木门半敞开来,透过泛黄的窗纸,隐约可见内里翻涌的红光……他的步伐越来越慢,直至在门口站定,微风席卷着热浪扑面,几乎要点燃眉发,灼伤瞳孔。
屋里静极,唯有吞吐的火舌劈啪作响,似被灼坏了的虹膜之上,却隐约印出了一个披着红盖头的身影,纤瘦到不堪一握的腰肢笔挺,头也不回的投入翻滚的剑炉,无怨无悔——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无鞘的剑,不经冷却,剑身灼光未散,发蓝发红的剑刃锐利不减,与他懵懂时看到的第一眼相比,却凭空生出一抹血腥,杀意无边。
时隔数年,他再一次见到了那把让他梦寐以求的剑,却失去了一个魂牵梦萦的人。
寒意沿着颤抖的指尖蔓延开来,剧毒一般冻结着每一寸血肉,他为此浑身发抖,胸腔之内那颗才刚刚鲜活起来的器官再度枯死,独留残躯苟活。
本能的闭了闭眼,泪水毫无征兆的涌出,在落下前便已被烘干,连痕迹也无。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尝到情爱的滋味,却已知肝肠寸断是如何的痛——他突然明白了那个反复无常的梦境之中,为何面对碾碎一切的天锤,自己依然如此平静。
那并非是平静,而是哀莫大于心死。
于是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把滚烫的剑,将其搂入怀中。
他抱得是那幺紧,直到血肉被灼得翻开,猩红的剑身抵上坚硬的骨头,发出嘲笑一般“滋滋”的声音,四周弥漫着烧焦的气味,他却仿佛不会再痛。
他的爱人就在他的怀里啊,为什幺还会痛呢?
如此想着,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用伤痕累累的肉身将那把剑彻底烙在怀中,然后狠狠咬断了口中舌头。
死亡于他来讲,已是解脱。
阿洵是凡人,一生不过匆匆百年,弹指一瞬便过去了——而剑君天生为仙,寿命与天地齐平,永生不灭。
“汝为剑生,自无爱无恨,无情无欲,故勘破此劫,仙籍不变……”
天道庄严不含情感的声音响彻天地,他跪在那可见前世今生的水月镜前——数百年前他也曾来到这里,去窥探自己漫长一生中唯一的劫数,以及渡劫失败后的下场。
仙君的魂魄生来强悍,哪怕剥离三魂投入轮回,也能随着时间变迁逐渐恢复一丝记忆……而他当年反复梦见的场景,便是水月镜中窥见的真相。
他用如此方式警告自己不得有失,到头来,那把从一睁眼起便悬在头顶的剑,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情劫已渡,心魔丛生。
在昆仑之巅苏醒之初,他日夜梦回,反反复复都是那短暂无比的十几年,梦里的那人笑得开怀,微微弯起的眼眸里洒满阳光,嘴角荡开小小的梨涡,那幺浅,却仿佛盛满了举世无双的佳酿,叫人醉生梦死。
可再醉人的酒,也无法治愈死去的心。
他再无法忍受昆仑山上死寂的雪,他想回到凡间,去寻找那人的转世,去弥补他错过的东西,去抓住对方的手,说一声未来得及出口的告白。
他以仙剑为体,一毫一发皆为利刃,若要摒弃原身,抽离神魂,就必须躺在那天罚台上以天锤敲打至骨血尽碎,直至彻底灰飞烟灭。
旁人听来极为恐怖又不可理喻之事,他却为此甘之如饴。
天罚台,天锤——水月镜上的那一幕到底还是成了真,他心中却无半点意外,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既已注定。
于是他平静的闭上眼,来承受自己无法逃脱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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